皇太子刘启在猗兰殿流连多日后,方才返回太子宫。王娡心中有万千缱绻,面上也甚是不舍。在刘启将去前,又与他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这才放他离开。 “孤会常来看你,保重自己!”刘启温和的抚着她的手说。 “喏,妾也会一直念着殿下,为殿下祈福。” 王娡软语温存的回他道。 刘启笑着离开,那个也许连太子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表情,就那样深深的刻在了王娡的脑海里。 “恭送殿下!”忙不迭施以礼节。望着太子仪仗远去,王良娣的眼里,是她自己看不到的柔情。 平日闲暇之余,王娡将时间更多的花在了女儿们身上。就算听到有议论说太子又新幸了谁谁或者召幸了哪位美人,她也只是笑笑,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无论刘启对她的宠遇多么浓厚,可太子,终究并非她一人的太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大暑时节。猗兰殿已新换了熏香,几案坐席上铺设了清凉的竹垫。殿中每日会熬制解暑气的酸梅汤,赐给众人。王良娣的周到,是有目共睹的。不过这日,侍奉于猗兰殿的小宫婢却有些奇怪。良娣早起后似乎有心事的样子,用过早膳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庭院中走走,而是将几个小皇孙女的日程安排好,又着人去天禄阁取了不少书简,然后就到里间自顾自阅读了。可惜她不识字,不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 贴身侍儿君兰将熬制好的酸梅汤送进来时,王良娣正专心致志的阅看竹简,于是出声提醒:“良娣,这都看了快一个时辰了,注意莫累着!” “放心吧,阿嬃她们呢?”王娡端起漆盏轻抿了一口,酸汁吞咽入喉,顿觉体内舒爽不已。 “在庭院内玩耍,乳母们看着呢,良娣放心!”看着女主人将一盏酸汤咕咚咕咚饮尽,君兰有些诧异。王良娣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吃酸的东西,往年这种酸梅汤喝个半盏就不错了,今日却一饮而尽,还真是稀罕。 “怎么了?”察觉贴身宫婢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王娡奇怪道。 邬君兰赶忙说道:“奴婢僭越,只是良娣平时都不喜欢酸的食物,所以才……。” 原来是说这盏酸梅汤?王娡笑了笑:“也许是最近暑热太盛,想吃点爽口的。”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君兰便托着漆盏退了出来,两人都没有把这次对话当回事。直到过了些日子,王娡的月事迟迟未来,经太医诊视后,确定已有妊在身,君兰方才恍然大悟:“难怪良娣突然之间口味大变,原来是因为有喜的缘故!”不过于王娡而言,这已经是她入宫以来的第四次怀孕了,因此倒没有多少惊喜。 而当刘启得知这个消息后,却大喜过望。这不,抽早朝结束的当儿,皇太子就赶来了猗兰殿。 “阿娡!阿娡!”值守殿门的宫人还来不及奏报,刘启已大步流星的走进了殿门。 王娡正在里间陪女儿们午睡,听见太子的声音,匆匆披上外衣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殿下?!臣妾有失远迎……。”话还没说完,刘启已扶住了她。 “免了免了,早说了,你跟孤不必这么拘礼!”太子十分兴奋:“咦,女儿们呢?” 王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里面睡着呢。”刘启蹑手蹑脚的拉着她到了殿宇另一侧,他那故意夸张的表情十分孩子气。 转头看见王娡乐不可支的样子,刘启清了清嗓子:“孤听说,阿娡有了?” 太子良娣低头抿嘴:“太医诊视后是这么说的。” 刘启频频点头,语气欢悦无比:“很好很好,咱老刘家又要添新丁了!等等……这小的在肚子里,嬃儿三姊妹还这么小,嘶……孤再给你增加几个侍婢差遣!对了,餐食也要精细!还需要什么?人?钱?物?阿娡尽管开口!” 看着太子满脸兴奋的自说自话,王娡唤了他几声都没听见,于是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刘启终于回过神来。 “妾笑殿下!又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了,这些事,詹事、永巷令还有太医署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怎么一样?”刘启不以为然:“詹事、太医那只是职责所在,孤这可是分内之事!再说,这可是阿娡和孤的孩子!” “好好,太子有心,妾谢过殿下。”王娡懒得与他争辩。太子乐意,对自己也是好事,那就依从他呗。目光流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太子良娣踌躇着说:“殿下既然过来了,妾正好有事想与你说。” “怎么了?”刘启关切着王娡的神色,一只手亲昵的抚上了她的秀发。 “妾前些天做了一个梦,实在奇特!醒后历历在目,一直不能忘怀!”王娡拉着太子,认真诉说那晚的梦境。 王娡娓娓的讲述,刘启不声不响的听着,表情甚是专注,如同在听最紧迫的国政大计一般。 “……妾实在不解,为何会梦到太阳钻入腹中?所以还令人去天禄阁取来了周人释梦的《咸陟》一书,希望能有所开解。殿下一定觉得,是妾想太多了吧?可是那个梦实在太奇怪了,从梦里惊醒后,妾出了一身冷汗,小腹这里就跟真的有个小太阳一样,灼热不已!”王娡边说边抚上了小腹:“这些天,妾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事儿,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刘启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腹,喃喃道:“神女捧日……梦日入怀……。” 王娡听的不是很真切:“殿下,你说什么?” 呵呵笑了两声,脸色恢复成平时那个志得意满的皇太子,刘启这才开口道:“孤是说,美人这个梦——是大贵的征兆!” “殿下真爱说笑!”没想到太子会这么说,王娡心中暗暗高兴,追问道:“何以见得?” 负手踱步到窗边,刘启仰头望向那片蓝色空际。正当盛夏时节,澄碧的天宇下,一轮骄人的太阳高悬于空中,散发出灼眼的光和热,这是人目不可直视的烈烈威严。就算是人间尊贵的帝王,在这样耀目的光线下,也要敛目低首以避开那万丈光芒。神灵之力,凡人焉可直视? 刘启眯了眼:“阿娡可知太阳是什么?” 王娡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一道仰目往天空望去:“妾记得,《山海图》里有记载说,日者,金乌也,乃帝俊与羲和所生。” 刘启点头:“是啊,帝俊娶羲和,遂生十日,是为金乌,为阳精之宗。帝俊者,乃古之天帝。如今,阿娡竟然梦见太阳投入腹中,不就是天帝之子将降生于我汉家之意?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大贵的征兆?” 王娡却掩口胡卢:“承殿下吉言!可如果这胎不是小子,却是个女儿呢?” 刘启斜她一眼:“如果还是女儿……。”语气转而不正经:“那孤就召幸的让你生出儿子为止!” “殿下!”王娡嗔怪。刘启厚颜无耻的笑着,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永巷内又有新话题了!太子良娣王氏有妊,据说还有瑞梦昭示,令皇太子喜笑颜开,不仅为猗兰殿新增了不少侍婢,还赏赐了诸多宝物。 “真是会献媚啊!不就怀个孕吗?当谁没生过孩子?这还在肚子里,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就哄的太子团团转,白长了那么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晏昵殿内,栗纾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侍奉于跟前的女御赶忙劝慰:“孺人不要跟那王娡置气,孺人可是殿下长子的生母,中宫都捧在手心上的皇长孙,论地位就不一样!那王娡就是生个小子又如何?能翻天么?无非就是到太子面前作作妖,还能干啥?” 一席讨好听的栗纾心内熨帖不已,得意的笑了几声,转头又跟周围人嚼起宫内的是是非非来。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身在猗兰殿的王良娣当然是听不到的。当下,她正按照太医嘱咐,安心的养胎备产呢。 在太子的默许下,王娡的女性家眷得以自由出入永巷,不受禁止。有了这个许可,臧儿出入宫禁更是便利,不过这日,进宫来探访的臧儿,神色却很是不好。连对着几个过来撒娇的小外孙女,也只是草草的摸了摸头。见母亲满脸不高兴的样子,王娡支开了女儿们,让乳母好生看顾,转头请母亲到内殿说话。 猗兰殿主人之母到访,一众侍儿都不敢怠慢。小婢们引路布席,掺荼倒水。贴身宫人君兰手脚麻利的将上林苑送过来的新鲜蜜桃剖成薄薄的片状,再浇淋上蜂蜜,殷勤的奉到座前。 众人这般忙乎,臧儿的脸色却始终跟严冬里结了冰霜的岩石一样。见此情景,王娡借故遣开了侍奉的宫人们,准备听听母亲的意图。不出所料,臧儿瞥了最后退出去的君兰一眼,冷不丁开口道:“娡儿,你的贴身侍婢换人了?” 听到这句询问,王娡端着铜釦器的手指轻颤了下。假装镇定的轻啜了一口水,轻柔的回话道:“君兰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臧儿的细眉挑了起来,一副要吞了她的样子:“翅膀长硬了是不是?还跟我这儿隐瞒?你知道我问的是谁!那个梁碧儿呢?” 大人的怒火直冲到脸上,臧儿的脾气从来令王娡吃不消,她无奈的说:“阿母,碧儿本是良家子女,当初因为家境贫困才被送入宫中,到我身边也有六、七年了。她入宫前就有婚约,因为入了宫,这事一直搁了下来。碧儿本人早有意出宫归家,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陛下身体欠安,太子为给父亲祈福,赏赐长安周遭孤、老食用,并放还一批宫人回家,所以我才设法为她谋了出宫这个名额,有什么不对?再说,太子也为猗兰殿新增了不少侍婢,并不缺少一个梁碧儿啊。” “少跟我打马虎眼!”臧儿十分不客气:“是你猗兰殿的人,谁走谁留由你说了算!我要问你的是——梁碧儿出宫后你让她干什么去了?” 看来母亲知道了,终究还是没有瞒过她的眼目。王娡心内有被发现的惶恐,但更多的,却是为人母者的酸楚。 见王娡神色黯然,臧儿狠狠的训斥她:“现在没话说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仗着有太子撑腰恃宠而骄了?在你踏出金家大门的时候,就跟他家恩断义绝了!现在还让人去他家干什么?要是被太子知道了,以为你跟金王孙藕断丝连,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女儿并非余情未了,只是让碧儿顺便给俗儿捎一些钱帛衣物过去。况且,也没有告诉她俗儿跟我的关系,只说是亲友家的可怜孩子……。”王娡争辩道。 “闭嘴!还敢狡辩!”臧儿握拳重重往桌案上一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人抓住把柄到处胡说八道怎么办?你和儿姁在宫中风头正盛,不要给我横生枝节!什么可怜孩子?金家没少她吃、没少她穿,轮不到你操心!” “阿母……俗儿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况且,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外孙女啊。”王娡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臧儿不为所动,冷酷地说:“我的外孙女们都好好的在未央宫中呆着!” 一句话,让王娡如坠冰窖中。她不再与母亲多言,屈愤的扭过头。 见女儿伤心欲绝的样子,考虑到她还怀着皇太子的骨肉,万一动了胎气……臧儿缓了缓脸色,软和了态度:“娡儿,你以为阿母想冲你发火?实在是你做的欠妥!再说,你以为金家还认你这个俗儿的母亲?还认我这个外婆?两家早已不相往来,你以为金王孙还会领你的情吗?你离开金家后,他很快就续娶了妻房,早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不是想他领什么情,也不是想怎么样,只是希望俗儿能过得好一点。”王娡喃喃低语。 臧儿一点不松口:“不是告诉你了吗?有吃有穿,不用担心。倒是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生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阿母还不是为你好。”打一巴掌再给勺蜂蜜尝,虽然老套,可屡试不爽。 “阿母,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女儿有分寸,你放心。”这么跟母亲扛下去不是办法,王娡顺着她道。 “我放心?做了母亲的人,这辈子什么时候才能放心?你们几个哪个又能让我省心?”说到几个儿女,臧儿的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信儿都是当父亲的人了,还是那种藏不住的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事;你跟儿姁在宫里,我要担心你们两姊妹过得如何,还要念着嬃儿、越儿这几个小外孙,你这肚子里又新添了个需要注意的;家里还有两个不省事的蚡儿和胜儿,最近光是琢磨请哪个先生教他们习书就让我头疼!这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哪件不要我过问?哪个不需要费心思?”臧儿心中也积存了不少委屈,索性一并说了出来,末了,她叹了口气:“你们阿翁长年累月在外的跑,这两年也觉得吃不消了,不想再这么奔波。娡儿,你是最聪明的,也是最懂事的。母亲跟你说这些话,不是想抱怨什么,哪家没有磕碰?谁人没有难处?只希望你能体谅母亲的心,凡事多权衡下,阿母就高兴了!”结语处的叹息轻浅,却轻浅的叹进了王娡心里。 目光往母亲脸上看去,不经意间看见她额上的皱纹,王娡惊讶,母亲眉目间的皱纹何时这么深了?想想,是啊,嬃儿都六岁了,屈指算来,母亲也是将近不惑的人了。都说金钱权势多么可怕,能轻易变换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其实,岁月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悄悄地便带走了人的青春年华,甚至蓬勃的生命。 “是女儿错了!”王娡低低地说。是的,她错了,诚心的。不过,不是错在这份对女儿无法割舍的关怀,而是错在这份也许不合时宜的冒失。 臧儿微微一笑,这次,她又赢了。 “这次,阿母就不跟你追究了!只是你要记住,绝不许再与金家有任何牵扯,下不为例!”什么是见好就收?精明强干的田氏女主人深谙此道,给女儿找了个台阶下。 “喏,女儿明白。”王娡答应了。母女之间的这次争吵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不快之事很快便过去了。在之前,臧儿就从来不喜欢听王娡说起她的俗儿,更不会主动告诉她俗儿现在怎么样了,这次,她就是要女儿彻底忘掉这个牵绊。 她的确做到了!从此后,王娡与母亲间不再有任何关于金俗的话题,她也不会偶尔又问起俗儿的近况。王娡将对女儿的思念和愧疚,深深地锁进了心底,并将心思和注意力悉数转到几个女儿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 泰一神啊,请保佑我的孩儿,平安健康,无灾无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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