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河北。 黑色的山、深灰色的山、浅灰色的天、橘黄色的天、一点红色,由近及远,一层又一层在冬日傍晚铺开,被烟雾钝化,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那红点儿一点点往下掉,当最后一束光被山头吞没时,四周陡然变暗。在山的后面,它继续向地平线坠去,终于坠到了那下面,天彻底黑了,也冷了下来。宁浔坐在崖边巨石上,直到眼底最后一抹亮色淹没在黑暗里,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才缓缓起身。一转身就看到爬上山顶的胖子王濛,他一边喘长气,一边哀嚎着, “浔姐!浔姐!” “濛子,你来晚了,太阳没了。走吧。回家。” 宁浔拽着王濛的胳膊,向山下走去。没了阳光,林子里的空气夹着松油,变得更冷更重了,宁浔踩在薄雪覆盖的松针上缓缓向山下走去。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她觉得今天脚下的松针格外蓬松,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空气也格外清冽醒神,让本来就很轻的自己变得更轻了。胖胖的王濛在前面咣叽咣叽地大步走着,边走边在脑子里琢磨着那个黑暗里的背影,刚刚的她好像是泼墨壁画上一个黑得更浓稠的浮雕。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峭壁以下的地方,黑漆漆地,光想着身上就发寒。他不禁回过头瞥了宁浔一眼,看到她轻松的神色,有些不解。 “又没带手机!天都黑透了,以为你被狼叼跑了。” “又忘了,对不起。” “浔姐,下次能不能别坐那儿?风大,太危险了。” “哈,十级风才能把我吹下去!” “你就剩层皮儿了,还用得着十级?之前不都坐那个树墩子吗?” “今儿就突然想坐这儿……歇歇。” “人来疯啊你?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瞅见没?又多根白头发!” “没看见!呵呵……只此一回,我保证!” 宁浔拽了拽王濛壮实的胳膊耍赖。歇歇?问是问不出来的,她转身面对旁人时,总是若无其事。王濛叹了口气,唉,今儿该怎么给升哥报信儿呢? 接近山脚,树少了,整个屯子露了出来,昨下了场大雪,房顶和地上都是积雪,这儿的房子都不高,晕黄的灯光从一户户低矮的窗口散出,窗上映出几个拿着碗筷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煎鱼、炒芹菜、青椒、大蒜,还有大米饭的味道。寒冷和黑暗包裹下的小屯子好像燃着火红炭火的小暖炉。每走过一户,宁浔和王濛就使劲儿吸一阵,栅栏后的看门狗轮班冲他们狂叫,又给这沉寂的冬夜增加了几分生气。 “真香!” “家里有更香的呢。红烧肉、乌鸡汤。”王濛自豪地报上了菜单儿。 经过邻居二妞家,正赶上她端着碗从屋里出来,在她家大黑跟前撒了一堆骨头。听到大黑吼叫,她望向这边儿, “浔姐,我家杀了只大公鸡,贼香。你等下,我给你盛点儿。” “不了,今儿你王濛哥炖了红烧肉。你们自个儿吃吧。下回地。二妞。” “好吧。” 十七岁的胖丫头咧嘴一笑,颧骨上的两撮红色鼓了起来,憨憨地点点头,钻回了屋里。 刚推开自家院子的栅栏门,一条黄色土狗就钻出木头小窝,冲他们摇了摇尾巴,叫了两声。这个院子不大,阿木就被拴在左侧角落里。院子里有些夏天种黄瓜的架子还没撤,立在雪地上。 “等会给你肉吃哈。阿木。”王濛冲它喊了一声。 阿木懂了,飞快地抡起大尾巴。宁浔穿过那些架子,从地笼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揉了揉阿木的大脑袋, “今儿回来晚了。饿了吧?” 阿木用侧脸蹭了蹭宁浔的腿,发出婴儿一样地哼唧声。宁浔笑了,又抓了抓他下巴颏上的绒毛。 一进屋,王濛和宁浔就盛饭的盛饭,端菜的端菜。天冷了,又吹了那么久的风,都饿了。他俩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大嚼大咽了起来。王濛那间七八平的小卧室兼客厅、餐厅,瞬间被热气和香气哄得满满登登。 “今儿的红烧肉真香,里面的豆腐扣很入味。” “那当然,我用大锅炖了一个多钟头呢。喝点儿乌鸡汤吧。暖暖。” 吃得一嘴油亮亮的王濛把勺子递给了宁浔。 “我早晨在刘老四家买的鸡。下午现杀现炖,新鲜吧?” “嗯,今儿怎么两荤哪?” “你姨妈不是又要来串门了吗?” “难为你了,这都记着。呵呵……” 哪是我记得?是某人嘱咐我的,王濛在心里嘀咕,嘴上却道, “那是!可你怎么干吃不胖?” “等我睡得像这红烧肉一样香时,就胖了。” “我妈给的偏方,你坚持了没?她牌友就是闻那个红酒泡洋葱把失眠治好的。” “接着试试吧。好像有点儿效果。” 吃完饭,王濛喂了阿木几块肉,就钻进了录音棚。录音棚很小,除了些设备,就是一个小沙发,里间只能容下两个人,二零一四年租下这个房子后,他们将东屋弄成两个小隔间,里面那间改成了录音棚,设备都是二手货。外面一间变成了王濛的卧室,窗户下面有一铺小炕,屋里没什么东西,就只有炕上那个掉了半拉儿门的破木柜。 吃完饭,宁浔就钻进厨房,在昏黄的灯泡下洗碗。她先在铁锅里填了点水,又滴了几滴洗碗精,拿锅刷用力刷着。刷完,把脏水倒掉,又舀了些清水加在里面,放在炉灶上,烧热,再倒到铁盆,洗碗。从小在农村她就帮奶奶干这活儿,熟练得很。睫毛的暗影下,她的眼睛暗暗的,没有波澜,好像山峰下背阴处的水潭。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了手中的碗里,仔仔细细地洗着。好像这就是她世界的全部,安静,没有喧嚣,这种夹在暴风雨间隙的平静是她难得的享受。 洗完碗,她就回了西屋。她的房间和王濛的几乎一摸一样,就稍微大点儿,后面隔着窗户就是厨房灶台。她怕冷,早早就钻进了被窝,披着衣服倚在炕头,望着被烟熏黑的墙发呆,琢磨着这块黑渍像点儿啥,那块黑渍又像点儿啥。炕上的烟熏味儿把她呛得咳嗽了起来,可能是下午冻感冒了,这几年的抵抗力是明显不行了。她从炕柜抽屉里拿出了几片药,吃了下去。然后,她在纸上写了几行,又都涂掉了,没什么新鲜思路,尽是些苦水。她苦笑一下,把窗台上的罐头瓶拿了过来,拧开铁盖子,一股酒和烂洋葱的浑气扑面而来。她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关灯,闭眼。 每天最让她苦恼的时刻又到来了。先是一阵酸涩从胸腔隔膜处翻涌上来,然后脑子就不听使唤了,进入自动播放模式。 “啪”。 光盘又一次在自己的手中碎成了两半。 “你对音乐负责,那谁对合同负责?” 吕尚的怒吼又一次在耳边响起。重放了太多次,当时没有注意的细节,一个个地都浮现了出来,比如,那裂口好像刀片一样锋利,在白炽灯下闪着光。 “我们分手吧。” 吕尚平静、颓败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加油,加油!加油,宁浔!” 台下粉丝的呼喊渐渐模糊,五颜六色的光再次在眼前糊成一片。 嗡地一声,一股强烈的热流在脑里炸开,鼻子又有了充血的感觉。她迅速地开了灯,重新把纸拿了过来,在上面胡乱写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中断这种自动播放模式。当电流到了最大值时,只有断掉保险丝。有些时候,重放的东西也是美好的。春天,在洒满阳光的屋里,他弹吉他,她唱新写出来的歌。鸟儿被招到窗下叽叽喳喳地应和。重放这些时,她蒙在被子下的嘴角会向两边扯开,像是怀春少女的样子。虽说也会翻来覆去一会儿,总比今天这样容易睡着些。她突然怀念起下午在悬崖边那个时刻了,心里真静啊,到了那个位置,还有什么可想的? 不知不觉月亮升到了中天,冬夜的院子里寂静无声,连风都被冻住了。阿木趴在窝里,望着窗口透出的昏黄灯光和窗旁的身影,渐渐闭上了两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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