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关这行,每次提案就像考试,小案小考,大案大考。多日来加班熬夜和临阵的心理碾压换来如此评价,外加一次机会。除了白执,没人知道这背后的弯弯绕。除了白执,吴升小组里也没人理会这些弯弯绕。他们是生活在深海之中或者是对流层之上的一群人。  天黑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落在树上,山坡上,还有费羽身上,她一个人坐在半山腰的树桩上,双臂环抱膝盖,仰头望天,帽子和围巾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却一动不动。她一边默念“1-3-10-10”,一边在天上寻找,偶尔用手套抹去落进眼角的雪。她想变成一个雪人,就这么一直安静地呆下去,望下去。  雪地里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有人踏雪而来。费羽侧头看了一眼来人,瘦瘦高高的轮廓,每次抬起脚都带着迟疑,好像要进入别人家院子,又不知主人是迎还是拒,所以他的路线有些迂回,忽左忽右地。他一边试探地往前迈步,一边用眼睛探寻,还咧开了嘴冲她笑。费羽在看明白了这个左右画圈,但却未停止向前的矛盾统一体时,便知道了是谁,转过头,继续当雪人儿在天上找着那个刻在脑子里的形状。好像小时候,她想着自己变成了桌子,就真的听不见,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好像雪也能给人刷上一层隐身漆——我不存在。脚步声在离她三四米的地方停了,来人感知到了她的拒意。于是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蒙着一层月光,一男一女隔着一段距离坐着,一个仰望天空,一个闭眼听着雪落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白执睁开了眼睛。望着四周,雪从天上落下来,落在白桦树上,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落在脚上,落在费羽的毛线帽上,落在土坡上,也落在自己的头上、胳膊上、脸上……他希望它们可以无休止地落下去,自己可以永远坐在这儿,天不必更亮,也不会更黑,就这样看着雪轻轻地落在原有的雪上,后一片插进前面几片的空隙里,把它们微微地压得更紧密一点。他好像听得见它们在抱怨,“轻一点儿,压到我了”。好有趣。他禁不住笑了,几颗洁白的牙齿和黑白分明的眼白同雪花一起反射着月光,他成了它们的一员。心被净化得简单洁白,便自然地发出声儿来,   “这儿真静,心跳都听得到。”   “……”  “来了一年,爱上这里了。”   “……”  费羽终于把目光从一片橘黄的天空收回,今儿下雪,天上哪会有什么星星,又上哪去找那个星座。她都知道。只是习惯如此了,哪怕是雨天,她也要站在这儿,望一会儿。她站起,拍拍屁股上的雪,转身原路返回。她身材瘦小,动作轻盈。月亮偶尔在云彩空隙露个脸,照在她白皙的小脸儿上,鼻头冻得红红的,一双眼睛被月光照得发亮。白执仰头望着她,觉得裹着白色羽绒服的她就像一个行走的小雪人儿。此刻,雪人儿想要躲开蓄意靠近的人。  他有点后悔自己的鬼使神差,鬼使神差地跟着她,鬼使神差地开口讲话。本来被沉默舒舒服服地填得满满的心,在开口又得不到回应的一刹那空了,是自己贪心了,这里是她的禁地吧。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一丝高兴,她没有用礼貌客套应酬他,也没有马上逃离,她和自己一起安安静静地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她不讨厌自己吧。想到这儿,白执马上跟了上去,这次他脚步很快,看来得用一百句话来缩短自己那一句话拉开的距离了。  “你们学哲学的都这么酷吗?”   “你们学心理的都这么粘人吗?”   “看你一人上山,觉得不安全,就跟了过来。”  “谢谢,这里很安全。我天天都来,没出过事儿。我带了手机。”费羽伸出右手,里面攥着手机,“石哥让我把他存为紧急联系人,一有情况就呼他。”  “哦。今晚他出去了。你现在可以多存一个——我。”   “嗯。”  费羽的嘴角向两边扯平,似笑非笑,但她没有拒绝,白执的心再次落地。他不只一次见她天黑后往后山走,她走路不东张西望,只看着前进的方向,就像她工作时,带着耳机,只盯着眼前的电脑和手里的文件,专注得好像一块石头。偶尔周围有人闲聊、开玩笑,白执都会放下手里的工作加入,跟着附和附和。而她只有在笑声很大时,才跟着应酬地笑一下。不笑时,她的眼皮和嘴角微垂,那样的脸是有些忧郁的。当看出一个人悲哀的时候,他觉得他是被需要的。当他自己觉得悲哀的时候,他需要这种被需要,这感觉就好像是在冰雪荒原里走着,突然碰到了另一个人。  他们一前一后,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进了小院儿,除了他俩,吴升和孟石也住在这里。现在白雪覆盖在灰瓦屋顶,还有枝头,月光下的小院儿看上去有点凄清古意。孟石的窗口漆黑一片,吴升的也只有一点微弱的光透出。到了费羽宿舍,她开门进屋,开了灯,才想起身后有个人,转身道,  “晚安。”  “晚安。”  费羽轻轻关上了门。白执走到她窗下,望着暗红窗格透出的幽暗的光,脑中回味着山坡上那个抱着膝盖的侧影,好像他小时候,经常在被窝里蜷成一团。刚才道别时,他看到了她身后玄关的那幅油画,正是上午TVC的最后一个画面——一只死死扒在悬崖边上的手,下面岩石上有暗红的血迹。他记得这个创意是费羽提的。他琢磨着她在多大程度上需要他,他又在多大程度上需要她。有一点他确定,今天她一离开,自己就不想坐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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