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多钟,火车放慢了速度,从山脚下开过,开过一根根白色的柱子,最后在站台上停稳。车上有人向下面挥舞双手,大喊。站台上的人们奔跑了起来。  宁浔摘下氧气面罩,将头巾拉到脸上,戴好墨镜和帽子,背起背包,站了起来。  “你的行李呢?”吴升问道。  “喏。”宁浔耸了耸肩。  吴升笑道,“哦。”她还是那个样子,喜欢轻装上路。  他背起了自己的背包和一个小行李箱,然后伸手摘下了宁浔肩上的包,放在了行李箱上。宁浔伸了伸手臂,耸耸肩膀,笑道,“吴妈在,省心省力。哈哈……”  如果不了解她,看她表面上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会以为她没事儿。王濛说,自从那次他  看到她哭,去找吕尚之后,她哭都背着他了。  吴升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笑道,“等你孟二哥到拉萨。你可以跟他好好叙叙旧。”  “吴妈”这个外号是孟石起的。  “好嘞。”  宁浔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脸上由内而外的笑意。镜片后面,吴升那一双漾着柔情的眼睛被晃得左右躲闪。  “眼镜叔叔,再见!”坐在下铺的黑红脸蛋小家伙拉了拉吴升的衣角。  吴升低头探进座位里,抱了抱小家伙,“再见,德吉!”  他们走下火车,跟在一群喇嘛身后朝出口走去,右侧几个老人边走边转着经桶。  “这里是不是每个人都信佛啊?”宁浔好奇问道。  “嗯。确切说,这里每个人都有信仰,有的信藏传佛教,有的信苯教,有人信天主教,另外还有一些原始民间信仰。”  “民间信仰?”  “比如信山神、龙神、牦牛、虎、羊、鬼神、图腾等等。”  “考考你,这里的人可以分为哪两类?”  “男人和女人,”吴升故意让她。  “笨蛋,是有信仰的人和没信仰的人。哈哈……你有信仰吗?”宁浔得意地大笑。  “有吧,人都是有信仰的,只是信的东西不同。”  “哦?”  “你心里最渴望的、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信奉的。”  最渴望的?吕尚——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又被她狠狠甩了出去。宁浔那一瞬间的失神被吴升收入眼里,他无法否认心底的失落。但没关系,他的愿望就是帮她实现她的愿望  “吴百科,你来过西藏?”  “嗯。”  “啥时候?”  “好多年前了,来工作。”是六年前,来问佛。  “嘀,”宁浔隔着空气,假装按了吴升鼻子一下,“百科全书,能告诉我咱住哪吗?”  “你没订?”  “我走得匆忙,打算到这再说,哪家好就住哪。”  “我就知道,我订了一家大昭寺附近的旅馆。从它家房顶可以望大昭寺,你身体还没好利索,下午就坐房顶上晒太阳吧。”  “不,我要出去走。”  “你要去哪?”  “没想好,走哪算哪。”他也猜到了,她依然是那么随性而为。  “好。我也是随便拍拍照,采采风。我陪你。”  “太好了,升哥!”  宁浔伸出了手,五指张着,吴升和她轻轻拍了一下。有点太兴奋了,宁浔感觉有点眩晕,闭了上眼睛,顺着胸口。吴升赶紧扶住了她。还是那么人来疯,真希望她心底也如同当年,一阵风一般,来去自由。  “还好吧?”吴升从她的背包里翻出那瓶辅酶,拿出两粒,又将她的水杯拿出来,拧开盖子,递给了她。  “坐一会。”吴升指了指行李箱。  “谢谢,升哥,”宁浔虚弱地答道。  又歇了一会,两人再次出发。到了旅馆,吴升点了些有营养又好消化的菜饭,送到了宁浔房间,两人一起吃了午饭。  “你在房间里休息。”  “我出去采购些东西。”  吴升走后,宁浔一边吸着氧气,一边昏睡。过了两个小时,吴升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宁浔也早已睡醒,躺在床上一边翻看房间里的杂志,一边跟王濛聊天。  “有升哥在,你就放心吧。好好照顾你妈妈。”  “嗯。”  “那首歌你有灵感吗?”  “暂时还没。”  “好,不急,我在这儿再采采风。”  “嗯。保重!”  “你也是!”  吴升进门,把大包小包放在了椅子上。  “哇撒,这么多东西。”  “嗯,厚一点儿的冲锋衣,这里晚上温度很低。这些西洋参切片和菊花一起泡水喝,免得你虚热上火。这是便携氧气瓶,你随身带着。这里是水果和当地特色零食。”  “你是上帝派来的吗?升哥。”  “……”吴升笑了。是啊,派来守护你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她。  “我想出去走走。”  “身体行吗?”  “没问题,刚才睡得可好了。”  “好,我取下相机。”  “你歇着吧。我自己出去转转。”  “不用,等下去贴寻人启示,也歇不着。”  “讨厌,升哥,你嘲笑我,”宁浔咧嘴笑道。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来到旅馆门口。宁浔左顾右盼,“去那边。”  “好。”  吴升跟着她朝着西边的夕阳走去。经过大昭寺门口,广场上是密密麻麻地磕长头的人,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映在了墙上,好像是皮影戏一样。吴升用镜头记录下了这些黄色光晕中的影子,  “冬季是朝圣的旺季。”吴升说道。  “嗯。”  “要进去吗?”  “不,今天我想离他们更近一点。”  宁浔望着那一脸虔诚的人们,他们中有人白发苍苍,有人一脸稚嫩。但都朝着一个方向,立正姿势,双眼直视苍穹,“啪”拍出第一声响,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啪”拍出第二声响,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啪”拍出第三声响,双手合十移至胸前;双手自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伸,陡然扑倒于地,额头轻磕地面。每一个动作都倾尽全力,同时口里诵着经文,就这样完成了一次全身心的朝拜和祈求。然后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直到确信神听到了他们心底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到宁浔站在那,双手合十,静静地,闭着眼睛。她的睫毛尖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吴升拿起相机记录下了人群中这个瘦弱的身影,那张脸和初遇时一样干净,只是凄苦更重了些,好像风雨中的一棵枯树。  “我们走吧。”宁浔睁开眼睛说道。  她朝西走去,吴升紧紧跟随。  “升哥,你怎么不许愿?”  “我没什么愿望,觉得现在就很好。”吴升淡淡说道。这是他的心里话,只要在她身边就很好。  “我也没许什么愿。只是被刚刚的氛围感染了,也想拜一拜那位神。”  “顺其自然,挺好。”  “嗯。”  宁浔沉默了。她从来没强求过什么。她不强求他,也不强求自己,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结果。他们迎着夕阳,一直向西走着,一路上,他们经过了无数个磕长头朝大昭寺而来的人们。他们走过了一条条街,一家家店铺。逐渐地没有店铺了,人也稀少了,这座城市很小。不过,那些磕长头的人却源源不断。他们从夕阳余晖里,朝着拉萨城匍匐而来。在这冬日里,罕有游客,这些身影显得更加突出。一个老人推着板车,他的儿子在前面磕着长头,他年迈的妻子在一旁转着经桶,拿着佛珠,儿子每磕一个头,她推出去一颗珠子。儿子的头上有灰褐色的茧,不知他一路到这儿,磕了多少头。还有一个小喇嘛,独自一人,背着一个长长大大的包袱,他先把包放在一边,磕五个长头,把一块石头放在那,再跑回去取包,就这样一路超前磕,再超后跑,再超前磕……他的黑色松巴鞋上满是尘土和泥巴,鞋底的毛边翻飞。  一路沉默。宁浔向他们行着注目礼。终于,她坐在了路边,拿出氧气瓶,用力地吸着。吴升在她旁边坐下,默默地把水递给了她。过了很久,她站了起来,继续向西走着,天已经黑了下来。吴升想要阻止,但欲言又止,只是继续跟着她,默默地走着。他们就这样在黑暗里走着,宁浔的喘息声变得越来越重。偶尔有货车从身边开过,大灯照亮了她的脸,吴升看到了那上面的泪水,他知道那是心里的苦凝成的。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想给她递手帕,手却停在了口袋里,攥紧手帕,没有拿出来,就这样如同影子一般默默地跟随着她。他怕她察觉到他的存在,就不会这么肆意地流泪了。她停下来,他就递水给她。她走,他就默默跟着。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宁浔又坐下了,喘得厉害,然后,她趴在了地上,脑门枕在手臂上,五体投地地趴在那里,双肩颤动。等到她的肩膀不动了,怕她凉着,吴升从后面夹着她的腋窝,把她提了起来。  “升哥,我走不动了。”  “嗯,上来。”  吴升蹲下,宁浔慢慢地爬了上去。  “对不起,升哥,拖累你走这么远,还要背我。”  “你有一袋子大米重吗?刚刚又洒了一路水?快成木乃伊了。”  “呵呵。”  宁浔苦笑,抬头,一双泪眼望着天,满天繁星,冲她眨呀眨。为什么当初爱上的是他,而不是他呢?他总是这么暖,暖得让自己舍不得离开,但他总是差了一点她也说不清的什么。  她和吕尚见第三面时,他就向她表白了。在这一点上吕尚和自己是一致的,爱上了就不顾一切,泥沙俱下。而在她婉转地向吴升说自己不想离开基地时,他却鼓励她离开。直到最后一刻,在那片白桦林里,他也只是在嘱咐她生活上的事,始终没有说出她想听的那一句。这让她想起了王志华式地推诿。所以啊,在她的认知里,她觉得吴升也会像王志华一样,找一个和自己性格更相似的人,像李倩一样踏实勤恳的人,过无忧的一生吧。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单身,她模糊地觉得也许和自己有关,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但无论如何,从她生命里消失了六年的吴升,依然是这么暖,她默默地感受着隔着衣服传来的热量,让她安心的暖。天上的星星变得越来越模糊,宁浔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他们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越久越好,没有尽头最好,吴升这样想着。但当宁浔的头搭在他肩上时,他知道她睡着了。怕冻着她,他最后还是拦下了一辆卡车。她靠在他肩上,不省人事地睡着。一路颠簸,他轻轻地揽着她的肩,怕她撞到头。看着她透着疲惫的安静睡脸,他有种错觉,仿佛她还是当初那只在基地里飞来飞去的小鸟。他们之间不曾隔着那六年的千山万水。他望着窗外黑暗中连绵的雪山,心里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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