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温远萌的公司也忙得不可开交,接连两个响雷炸得她措手不及。先是之前白鸥去医院探望的那个孩子再次跳楼自杀,这回没有被救回来,遗书中说自己无法成为父母眼中的完美孩子,永远无法做到父母在软件中给他们设定的目标。那个家长找来了媒体上门来闹,指责咨询有问题。经医患关系调节部门的调查,发现这个孩子的家长不仅严厉管教孩子的学习,还搬来多个成功人士的模板填进助功自我管理软件,想彻底改造孩子的性格和价值观。孩子本来就自卑,在高压打击下,终于崩溃了。责任很难界定,红鸥只提供了一种辅助工具,如何使用在个人,但红鸥的声誉受到了重创。而后,另一个因工作中受挫患有抑郁症在红鸥接受咨询的成年人,也说自己这辈子无法成为想成为的人,用了软件也无济于事,活得没意思,服了大量安眠药,经抢救无效,身亡。半个月前,红鸥发布“助攻”时,进行了大肆宣传。它的卖点就是,通过使用自我管理软件,实现自我成长,成为未来精英。一时间大家把矛头都指向了“助功”。  紧接着,网上又曝光了红鸥咨询师从心灵驿站保健品销售中提成的丑闻,有账本为证。文章中指出,咨询师们会给求助者一个名片,让他们拿着它到旁边购物,享受折扣优惠。销售会暗中记下他的名字,然后记录回扣金额。文章评论说,这种变相商业贿赂会影响咨询师诊断的客观性。顷刻间,温远萌的商业帝国摇摇欲坠。王一铮却觉得他心上缺的那块被补上了,是他向媒体爆的料。之前,他为了帮白执拿到那个男孩的资料黑了公司系统,没想到还有这额外收获。一周后,他终于递了辞呈,从此做了自由人。  面对暴跌的股价,还有记者们的电话,温远萌逃出了办公室。她茫然地开着车。回想起半个多月前,她去白执家看望他母亲时,和他说过的话。  “你看到了,市场就是最好的试金石,我能给投资人带来回报,你们那种虚空的东西能吗?你们追求的纯粹的精神在硬实力面前,如同鸡蛋碰石头。”  彼时,白执他们因为缺资金,还有软件缺陷一筹莫展。现在,风水轮流转,白执他们正借着她这股西风,大肆宣传着自己的软件,卖点就是那个什么虚空的“自在”。这次,她温远萌真的输了,一败涂地。她觉得自己正从梯子的顶端向下坠落。她无法面对投资人、舆论,还有自己的父亲,更无法面对他,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她回到家里,拉上了窗帘。这回她真的累了,要好好睡一觉了。于是,她吞下了一瓶安定。然后回想着当年白执给她按摩脑袋时,指尖触碰太阳穴时的温柔力道,逐渐失去了意识。  快下班时,白执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回来吃晚饭吧,你母亲想你了。”  “好。”一提母亲,白执就没了抵抗力,马上答应了。  回到家,看到了厨房里忙碌的母亲,白执觉得有些奇怪。  “妈,你今天怎么有兴致下厨啊?”   白母温柔笑道,“突然想起来,都十多年没给你做顿饭了。”   “妈,你今天心情不错呦。”  “还成。你没看我跟你分享的心情指数吗?最近一直都在0以上哦。”  “看到了。”  “你看我跟你分享的每日待完成事项了吗?”  “看了。厉害了,我的娘,大教练啊!” 最近白母在社区舞蹈队当上了教练。  “呵呵,你敢捧杀你娘!”  “哈哈。”白执从后面抱住突然开朗了很多的母亲,把头埋在了她的颈窝里,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真是太好了,妈!”他盼这一天很久了。  “你爸爸带我去的。”母亲用下巴点了点客厅中看电视的白父,“我跟他分享了我的心情还有一些对他的意见,后来他也装了你那个应用。”  “嗯。”  白执看了一眼头发花白的父亲,不管怎样,他们都爱着同一个女人,现在也许可以原谅他一点点了。他帮母亲把饭菜端上了桌,母亲提议大家碰一杯,  “就为自在的生活吧。”  “好。”白父点头。  “嗯。自在的生活!”白执和母亲轻轻地碰了一下杯。  “哈,你妈现在可自在了。她天天拿你那个软件喷我,把我们两个的往来账列得清清楚楚地发给我,什么某年某月某日我不让她跳舞,是在精神上剥削她,剥夺了她第四、第五还有第六重需要的满足,还说是为了满足我的安全感需要,舍弃了她对安全的需要。还有某某日到某某日我成天在外面跑,连个电话都没有,让她第三重需要得不到满足。还有某某日我和杨副总举止亲昵,让她很没安全感。”白父边说边摇头。  “我说错了吗?”白母眼带厉色地质问。  “没,没有,老婆。你说的都对!”  “钱,我也可以赚。当年我一场演出的收入可以抵普通工薪人家几个月的,我又不爱买衣服,吃喝能花几个。我需要你养吗?还不是为了照顾你的感受,才让自己越来越没用,越来越没安全感。”  “是,是,老婆,我知道你的牺牲,都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白父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和白母碰了一下,“对不起,老婆,这些年委屈你了。”  白母面色和缓了一些,和白父碰了一下。  “白执,我发现用你那个软件吵架效率大幅提高啊。”  “不是吵架,是沟通,我妈就是太老实了,什么都闷在肚子里。”  白父一扫往日的阴霾,和白执开起了玩笑。这样的氛围让白执有些恍惚,好像五岁那年母亲第一次自杀后,就没有了。真是久违了啊。这时电话响起,白父接起,  “好,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我会通知他的……不用客气,老朋友了……好,再见。”  放下电话,白父对白执说道,“远萌的公司出了问题,你知道吧。这不她爸给我打电话了,希望我出资帮她度过难关。她的风投撤资了。她上午在家自杀了,幸好钟点工有钥匙,过来打扫时,发现了。现在不吃饭,也不说话。不过,我倒是想给你出资。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可以做一个类似的平台,用你们的软件。”  白父眼里露出了光芒,好像狼闻到了肉味一样。白执对他在这种时刻展现出来的唯利是图,有些反感。  “你也该出来闯一闯了。刚好是你所热爱的事业。”  “我们没这个打算。我们四个人都热衷于创意。这个软件有很多待完善的地方。我们打算集中精力做软件和咨询,除了B-C,还有B-B的诸多用途,企管、人力、婚恋等等都可以用这一套‘自在’理念完善。”  “随便你吧。我老了。公司早晚得让你接手。温远萌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当年我反对你们,现在你们的感情这么好。我不能不管啊,他父亲也打来电话了。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他给我介绍过一些人脉。”  “我们早在五年前就分手了。”  “怎么回事?她不是一直给你寄信,回国后还经常来看你母亲吗?”  “过去的事我不想提了。等她冷静下来,我会去看看她。她公司的事,我听说了。基本的结构很扎实,经营理念出了问题。如果全部废掉,很可惜。我回头找升哥商量一下,再和他们谈一次战略合作。”  “也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以后是不过问了。陪你妈自在一天是一天了。”白父望着面容舒展的白母,满足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白执去探望了温远萌。她已经被转到了另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他先去见了他们当年的同学,她现在的主治大夫,宋欣婷。  “远萌一个多月前来过,拿了药,然后睡了一觉,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她那时情绪很不好,长期失眠,不愿解释原因。都是同行,又是老同学,知道她要强,肯定是挺不住了才会来拿药,我劝解了几句,也就给她了。”  白执看了下自己的手机,温远萌发给他的短信还在,那一天刚好是他们在学校咖啡馆见面的日子。于是叹了口气道,  “她是失恋PTSD加上事业重大挫折,抑郁自杀。”  “你们分了?”  “嗯。”  看到白执无喜无忧的表情,宋欣婷了然道,“看来远萌的爱情现实境况是很难扭转了。事业呢?还有转还余地吗?”  “也许有。我今天来就是想拯救一下她的事业。爱情方面,我只能再试试帮她扭转认知了。”  “那我们保持沟通。”  “好。”  从宋欣婷办公室出来,他就去了病房,看到了从昏睡中醒来的温远萌,大波浪散乱地铺在枕头上,眼睛浮肿,没有化妆的她,眼袋和黑眼圈全都暴露无遗,看上去老了十岁。她不肯进食吃药,只能靠安定和葡萄糖维持。看到白执,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想坐起来,可是脑袋和脖子刚刚离开枕头就又落了下去。白执帮她摇起了病床。  “谢谢。我现在很丑吧?”  她刚想扯出惯常的笑容,一咧开嘴,眼泪却流了下来。  “不丑,你一直都很美。”  哭了一会儿,温远萌终于扯出了一个微笑,“能再帮我按摩一下头吗?这是我死前的一个愿望。”  “好。”  一时,往日的种种涌上心头,白执的眼睛也酸了起来。他坐在床头,帮她轻轻地按了起  来。温远萌闭起眼睛,眼泪从眼角滚滚滑落,沾湿了白执的手指。  “我在美国天天都做这个白日梦。”  白执心里又是一恸,无论如何,他不想看到这样的温远萌,因为她曾是他用全部身心  守护过的阳光精灵。他预见到她会跌这么一大跤,曾经劝诫过,也阻止过,但她成长中缺失的东西和过强的性格让他也无能为力。现在,他能为她做的只有那两件事了。于是,他一边按摩,一边轻声而又缓慢地说道,  “远萌,当初,我们就说利润上我们可以让步,但要一票否决权,才同意平台更名为‘自在每刻’,用我们的软件作为咨询工具。这次再试试吧。重整后,也许可以再去市面融资,救活你的公司。”  “我输了。”  温远萌睁开眼睛,看见了白执眼里的同情、善意,还有平静。好像是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顺便滋润流经的土地,并无留恋。她知道有些东西真的回不来了。  “你只输了一回。老天又给了你一次机会。”  “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做,而把机会给我?王为跟我说了你们的软件,做得不错。”  “人各有所长,我们是一帮喜欢在精神世界里游牧的人。而你是个实干家。其实,你的平台很扎实,只是欠缺一个正确的理念。”  “什么理念?”  “吴升开发这个软件是为了他的爱人。我是为了我母亲。费羽是为了给她自己找到人生答案。孟石喜欢用绘画来表达他对人生的思考和情绪。如果这个软件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我们是不会给自己和我们所爱的人用的。你用过吗?你觉得她能满足你的需要吗?”  “嗯。用过。”温远萌低声道,望着棚顶陷入了回忆,“先是把自己否定得一塌糊涂。然后随心所欲地乱填,再扔到一边。我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可这次成了吗?”  温远萌闭上了眼睛。  “远萌,你一直热衷于成功。你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吗?”白执看着紧闭双目的温远萌,重重地叹了口气。  “荣誉与金钱,把人从人群中区别出来的东西。”温远萌咬牙道。  她还是不甘心认输的,是一时冲动和混乱的情绪才让她放弃自己的吧,这样也好,白执无奈想道。但他不想错过宝贵的机会,这次坠落,好不容易让她的硬壳有了裂口,也许可以送点药进去,拯救她病入膏盲的心灵。  “那你现在拥有这些吗?”  温远萌沉默了,食指死扣着拇指。这是她憋气时的习惯动作,白执注意到了。他沉默了两分钟,让她足够难受。  “原始社会的成功没那么复杂。打来猎物、采来野果,互相交换,分着吃,都活下去就成功了。现代社会复杂点儿,但不管怎样把烂掉的东西分给别人,自己也不会换来肉吃。懂吗?”  “你又开始说教了。我又不是三岁。”温远萌有些不耐烦。  “你很聪明也很勤奋,就差弄明白这一点。你父亲拼命训练你,让你成功。可是他没告诉过你,真正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他以为是靠聪明和勤奋换回来的操控别人的力量,还有登报。你忘了他是怎么提早退的二线吗?”  温远萌对父亲的教导是既反感又敬畏的,但她一直认为他是对的。在她心目中,父亲是如山一样的存在。至于她父亲被劝退的事,她和温父一样认为,是被冤枉的,是被人抓住小辫子给整下来的。当时,他父亲被调到另一个艰苦的开发区接受锻炼,有希望被提干。开发区地处贫困地区,交通不便,打着生态环保的旗号,但迟迟招不来商。有个跨国企业居于灰色地带,是个生产环保产品的企业,但生产的产品有一定的污染。他父亲为了政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了。结果附近村民家的牛喝了工厂排出来的水,死了,到政府闹,招来了记者,还在网上曝了光,被对手抓了把柄。  “任何工作都不过是需要的交换。成功不过是你的工作满足了别人需要时,交换回来的金钱与认可。你做出来的东西都满足不了自己的需要。怎么能满足得了别人的需要?别人和你一样都是有那六重需要的人啊。那不就成地沟油和奢侈品了。”  这时,护士把饭菜端了进来。温远萌看了一眼,又不耐烦地闭上了。白执把餐桌推了过来,又去洗了洗手。  “来,萌远,好好吃顿饭。”他一边说一边用勺盛了口粥,吹了吹。  “我不想吃。”  “你读书时就这样,考试和在学生会忙的时候,就不吃不睡,心情不好,也不吃不睡。忙完了,考好了,就去买个名牌包包奖励自己。所以你看起来又瘦又时髦,干起事来的确有魅力,因为你像你父亲一样享受别人羡慕妒忌的目光。你想过没有,你是否把成功的作用夸大了,当成海路因来吸了。劳动是艰苦的,如同繁衍是艰苦的一样,所以有的人选择做满足自己最大需要的事来克服这种艰苦,而你却选择了这些虚无的荣誉,海路因的幻觉。你真的觉得幸福吗?”  温远萌睁开眼,看见了白执举在手里的勺子,张开了嘴,白执慢慢把汤给她喂了下去,她有些艰难地咽下汤,然后望着窗外说道,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除了和你在一起那三年。”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对彼此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赖,互相汲取着温暖。因为我们在成长中,都最缺那一样东西——爱,这使我们都以为可以这样绑在一起一辈子,直到你吸饱了爱,跑去寻找你的成就感时,我才恍然发觉我们的不同。”  温远萌低下了头,望着餐盘沉默了。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心一直以来都是冷冰冰的,除了有他在的那三年。没有了他,她就又过着把别人的认可、羡慕和嫉妒这些同样冷冰冰的东西当鸡血来打的日子。她热衷于名牌包,因为这种鸡血来得最直接简单。父亲真的把自己教成了一个只懂得狂热追求名利的怪胎吗?白执又盛了一勺菜和饭送到了她嘴边。  “我自己来吧。”   “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只是爱情这种强烈的需要让你陷入了偏执。我也一样,你离开后,我也偏执了很久,才彻底想通,才真的放下。”  温远萌不好意思地拿过了勺子。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她曾经的乞求都是撒娇,当她终于明白白执能给她的只是同情时,她反倒不想接受他的照顾了。白执默默地看着她把饭菜吃完,收起餐盘。又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学校时光。  “你知道吗?四教和七教闹鬼的故事都是我们宿舍的男生编出来的。”  “女厕所无头尸的故事也是吗?”  “哦。那个不是。”白执笑道。  温远萌看到他暖阳一样干净的笑容,心底升起了一种久违的温暖,还有一丝苦涩。就像他说的,他们真的不同路,早已分道扬镳了吧。她得慢慢接受这个现实,向前走了。看到她凄苦的脸上终于透出一点释然,好像乌云缝隙洒下的天光,白执知道今天的两个任务都完成了。  “回头我把合约给你送过来。”  “嗯。”  白执临走时帮她摇下了床头,拉好了窗帘。  “好好睡一觉吧。”  “嗯。”  温远萌闭上了眼睛,等他的脚步声远了,两行热泪才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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