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瑶记得,她离开清陵县,进永熙林府做丫鬟的那年,是承乾九年。    寒冬时节,雪虐风饕。    雪大如席,淹没万物,冰塞川,雪满山。    满眼都是雪白,远方的山头,近处的树丫,窅窅翳翳,她在马车上颠簸着,被扑过来的雪沫子吹得睁不开眼。    朔风劲且哀,迎头呼啸而来,像濒死之人在耳边呜咽哀嚎,雪和水糊在脸上,融进脖子里,露出来的皮肤被刮得生疼。    这风锋利得像藏着刀子,但还不算太糟,她想。    总不会比以前的生活更糟。    马夫在前面沉默地驾车,间或发出“呵”的一声,他披蓑戴笠,雪一个劲儿地飘上去,让那身形看上去像个被冻住的雪人。    同车的伙伴一共有六个。    最小的看身量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辨不出是男是女,最后一个被带上马车,是隔壁的乐堰县人,被家里人卖给牙婆,又被牙婆转手卖了出来。    刚被丢上马车的时候,他放声大哭,等走了一段路后,他就只知道哼哼唧唧地说:“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打弟弟了,别卖我,娘,你别卖我……”    等马车走到现在,风雪满天,连他的悲伤和恐惧都跟眼泪鼻涕冻在了一起,只知道哆哆嗦嗦地抱住自己在冰天雪地里颤抖,倒是连哼都不哼了。    大一点的,就是何书瑶这样的。    何书瑶看身量已经是个姑娘家了,只是一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模样,看上去比实际要小很多岁的样子。    没有人说话。    大家脏兮兮地缩在一起打哆嗦,冷颤也难以抵御,经历了饥饿、毒打、被家人抛弃的绝望之后,所有的孩子都平静了下来,平静地任马车将自己载向自己未知的命运。    天寒地冻,前途未卜。    何书瑶试着伸了伸握成拳头的手,然而五个指头被冻得太僵了,她只能不停地用这僵硬的手去触碰自己尚且有热气的脸颊、嘴唇、脖子。    指缝里堆积起雪渣来,何书瑶吸了吸鼻子,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把雪渣子舔到嘴里,等它融化了,再喝下去,连五脏六腑也一起冷得颤抖起来。    人饿了,连人都能吃。    人渴了,也什么都能喝得下去。    大雪纷飞中,她想起何先生牵着她的手,把她送上马车的时候,她睁着眼,直愣愣地问:“先生,你还要我吗?”    她一向不会拐弯抹角,也一向这样没头没脑。    好好的一个问题,把她自己跟别人都问住了。    很久之后,何书瑶也依旧记得这个时候。听她这样问,何先生愣了愣神,摇着头道:“想要,也要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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