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陵县这场大旱,一直持续了两个月,滴雨未落,寸草不生。    何书瑶去乐堰看望小齐姐姐,顺便讨要一点口粮来喂自己和何先生。    干旱蔓延到了乐堰,乐堰的庄稼也开始没有收成了,但因着清陵县做足了例子,乐堰人还是囤积了不少足以支撑的粮食。    何书瑶从乐堰县绕近路回来,在经过两县交汇处废弃的菩萨庙时,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景象。    庙宇废弃多时,瓦片没有一块完好,横梁上遍布灰尘和蜘蛛网,周围没有人家,也许久没有人来参拜,看上去凄惨荒凉。    在庙宇的门口,被人扔了什么东西在。    草席裹尸。    席子顶头露出来蓬乱肮脏的长发,那下面模糊而青白削瘦的脸,正是豆芽他姐。    何书瑶看着心里就有点发虚。    豆芽他姐潦草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她往常长得那么好看,眉目如画,又爱笑,在何书瑶记忆里也常常是一个爱脸红的笑面。    如今她就这样僵直地躺在这里,很久没有降雨,土地皲裂,连根杂草都没长出来,就算能长出来,也会被人争着抢着吃了。    这世道是要拽人下地狱的。    何书瑶慢慢地走过去,走过她,总觉得她的身量在草席的包裹下显得娇小细长了许多。    等她走过去了,她才想起最近那些毛骨悚然的传闻,“东齐吃首子1”“江右军2”“大盗朱闻3” ,往常这些何先生同她讲过的书中故事,如今从心口浮上舌尖,呼之欲出。    而草席下她的身体究竟已经怎样,究竟还剩下多少,何书瑶不敢细想,咬紧了牙关快步向家中走去。    在路上,遇上两个人正坐在自家大门口有气无力地唠着闲话。    一个人说:“最近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了,对自己家闺女也看得严了,两脚羊怕是难吃到了。”    另一个笑道:“不让咱们吃,指不定自己藏在家里怎么吃呢。”    齐齐笑出声。    是以前经常给何先生送白菜的狗蛋儿他爹,还有一个是在清陵全县闻名的恶棍。    二人发出的笑声,让何书瑶想起日落时出来觅食的乌鸦。    其中一人的眼神,从上到下,将何书瑶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不紧不慢地咽了口吐沫,好像在回味什么一样。    何书瑶突然就感觉喉咙发紧,有什么东西要从嘴里翻腾出来了。    她加快步伐,快到何先生院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    那两人还在原地,视线直愣愣地盯着她,眼底仿佛能冒出绿光来了。    何书瑶直觉颈后一凉。    仿佛听到了毒蛇在身后吐红信子的声音。     干旱持续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树皮都成了稀罕物,死在路边的人接连不断,何先生的米缸里,也是再也找不出一粒米了。    何先生的衣裳也没人来给他洗了,他日复一日地穿在身上,每日里心情好了就坐在院子翻翻书,却是一日比一日的瘦。    有个日子里他读到一个好故事,钻研许久,乐到拍手叫好,连自己一连数日未曾吃过米都忘却了,甚至回头对在房门前啃玉米糠的何书瑶,像之前未闹饥荒时那样说道:“别顾着吃别的,等到了午时我给你蒸白米饭吃。”    说完,待他看清何书瑶的模样后,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何书瑶吃树皮已经吃了许久了,饿得整个人都瘦下来,脸颊凹下去,像画本里的僵尸一样,形容枯槁。    他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个模样。    这不是人过的日子。虽然未到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的地步,能活下来的人也将将只是靠一口气在撑着罢了,尤其是临近冬天,天气渐寒,能找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有天晚上,弯月如钩,何先生看着何书瑶,突然说:“书琪,我想你了。”    何书瑶吓坏了,觉得先生已经被饿糊涂了,连人都认不清了。    “何先生,我是何书瑶,什么狗屁的琴棋书画牡丹枸杞狗尾巴草,你瞧瞧你自己的模样,你现在可不能再肖想了。”    何书瑶担忧地摇晃着他,摇着摇着,何先生自个儿就笑了。    他靠在檐下,像画中人一样,脸越发地白起来,眼底有淡淡的乌青,眉眼生动得像画上去的一样。  好看得叫何书瑶心惊,怕他要成仙归去了。    月光浅浅低照在何先生好看的面孔上,何先生的眼神淡淡地看过来,突然这样问:“你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何书瑶摸不清他的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地答:“过完这个冬天,就刚好十六年了。”    她在他身边呆了十六年这样长久,却还是摸不清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何先生仿佛总是快乐的,又好像总是悲伤的,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又好像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看着何书瑶时,用的是最情深意重的眼神,只是,这种眼神,好像在看何书瑶,却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她不懂他。    听到何书瑶的回答,何先生的眼底渐渐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就像何书瑶以前曾见过的陶瓷上绘画烧制成的五彩斑斓的纹路。    奇异、艳丽、光彩夺目。    “好,好极了!”    何先生反反复复地说。    怕是饿疯了。    何书瑶凄惨地想。    “明日……”何先生的眼神挣扎了片刻,像一颗石子被抛入湖中泛起涟漪,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他平静地对何书瑶说,“明日,有辆马车从东北来,会经过清陵,到永熙去,永熙地广人稀,物产富饶,你明日和他们一道离开吧。”    什么马车?    她要到哪里去?    为什么?    何书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对何书瑶而言,她的生命开始于何先生,从她被逃难的父母扔下的那一刻,她不再是她自己。    她是一株根植细软的铁线莲,何先生就是她的凭依之物。    她须得依靠他生长,也须得与他偎依而亡。    但若是何先生扔下她,要她自生自灭,她也绝不会反抗,旁人要是敢说何先生的半点不是,她可是要去找旁人拼命的。    然而,何书瑶心中还是有不解,有不甘,有不愿,还有倏然冒出的几分恨意,这些情绪缠绕在何书瑶的心底,让她无法释然,却也作不出任何回应来。    如果可以,她倒是想狠狠地揍他一拳。    何先生给了何书瑶一个晴天霹雳,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声音温煦到像回到了往日。    他说:“牙婆经过汜水,要买一批人给永熙林府做工。”    他说:“我把你卖给牙婆了。”    何书瑶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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