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瑶坐在桌前,沉静不语,兰生乖巧地贴在她的腿边,跟小猫儿似的,安安静静的看着何书瑶笑,也不说话。 其实,何书瑶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 她也会撒泼,也会大闹,要拿着鞭子去抽楚荍,急火攻心,还想杀了她。 林言溪来劝,来拦,她就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怨恨和委屈全打在林言溪身上,挠他、扇他、骂他,把他的书墨笔画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冬天让林言溪跪在院子里,林言溪的书童来求情,她让人把他拖到后院就是十个板子,打得皮开肉绽。 府里上上下下,再也没人敢求一个情,再也没人敢说一个不是。 但何书瑶还是拿林言溪没法子。 林言溪怜惜楚荍,日日留她宿在他房里。何书瑶为他的付出,带给他的府邸和绣坊,让他过得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给他的满腔爱意,在他看来,及不上楚荍一个楚楚动人的眼神,比不上楚荍对他的崇拜依赖和体贴照顾。 林言溪常说:“书瑶,楚荍在这世上孤身一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脸色讨日子,你那么针对她,她都不曾在背后说过你一句不是,我不怜惜她,还有谁能怜惜她?” 何书瑶说:“放你妈的狗屁!当初你在我爹面前,说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这么说,我爹才肯同意我嫁到馥雍城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现在想纳的不是楚荍,是以后的楚一楚二楚三楚四,你那些弯肠子,我摸得门儿清!” 林言溪只能劝她:“是你多想了。男人三妻四妾,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是你家把你宠成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的模样,别人都以为我娶了你是捐了多少世的福分,在我看来,这些可能都是我上辈子造过的孽吧。” 何书瑶说:“林言溪,你再说一句,我就立马把那个贱蹄子赶出府去。你要是想纳妾,也行,我就一并把你也踹出去。” 林言溪说:“你别生气,我不纳妾也可以,区区一个名分,没人在乎,也就只有你那么在乎。” 二人的每次对话,几乎都在何书瑶怒不可遏地捶打中告一段落。 起先,何书瑶见到林言溪时,还知道要哭,还知道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何书瑶不哭,也不闹了,甚至于林言溪,能不见就不见。 下人们看在眼里,常说大小姐一定是看清了什么红尘,才造成性格如此变化,一时不免有些惋惜。 但要说是性格大变,变得也有些太离奇了。 就连何书瑶往常擅长的剪纸,她都不再弄了,日日摆弄自己往常不擅长的刺绣,绣工突飞猛进,叫绣坊的绣娘们都咋舌惊叹。 晚膳时间到,桃红领着小丫鬟们,把食盒端了进来,一眼就瞧见自己家的大小姐冷冷地坐在桌子旁,像泥巴糊成的雕塑一样,眼眶立刻就湿润了。 你说大小姐以前在何府的时候,多么活泼可爱,上树翻墙,样样在行,机灵得不行,嫁了林言溪之后,过的这是什么糟心日子啊! 何老爷看不上林言溪。谁都不知道,何书瑶当初顶着多么大的压力嫁过来的,族中弟子都跟看笑话似的看她,嫁个一穷二白的落魄书生,连士农工商里最贱的一层都比不上,世家子弟想攀亲的多得数不清,大小姐为了林言溪,也义无反顾地还是嫁了。 桃红怕被大小姐瞧出些端倪,忙低了头把食盒摆上去,掀开了,一股糯米的香气扑面而来。 何书瑶的眼神亮了亮,兰生的眼神也跟着亮了亮。 一碟糯米粽子,一碟麻酱烧饼,两个糖包,一盘红烧排骨,一盘香菇酱肉丝,一盘油酥龙虾,一碟酱豆腐,一碗白米鸡丝粥,一碗薏仁红豆粥,一碗牛髓炒面茶,一碗桂花杏仁奶,点心就上了一碟,海棠饼、柿子饼,还有半个焗了蜂蜜的甜瓜,香气扑鼻,看着就足够赏心悦目。 何书瑶先挟了一个糖包,喂到兰生嘴边,看着兰生张着小嘴一口一口地慢慢吃完了,才笑了笑,转头对桃红她们道:“兰生爱吃甜的,我吩咐过要多上些点心,怎么又是这些大路菜?” 桃红看了一眼正乖巧地倚在何书瑶身边等待喂食的兰生,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穿着稀松平常的黛青衣衫,那豆腐羹般的脸和那黑玛瑙似的眼珠,却像个被捏出的精致瓷人一样,好看得叫人心惊。 桃红一愣神,再回过神来,发现兰生正睁着那玛瑙般的大眼睛乖巧地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疑惑的说,桃红姐姐怎么看着我发愣了呢?莫不是要从我这里抢东西吃?我啊,护食护得厉害,可一点都不给旁人吃的。 她于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大小姐,都吩咐过了,厨房今天还特意熬了奶茶,你给兰生试试,看他爱不爱喝?大小姐最爱吃酱豆腐,今天张叔全是按大小姐的口味做的,入秋了,跟夏天不同,你注意身子骨,得多吃点。” 听桃红这么说,何书瑶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这么大个人,还要你们操心,是我多事了。” 说完这句话,也不再说别的,只是从兰生嘴里挟走了已经被吃了一半的龙虾,兰生没防备的被何书瑶从嘴边偷走了虾肉,乍一愣之下还以为何书瑶是要喂他,捧着龙虾被剥掉的壳在手里,乖巧地张开了嘴,甜甜道:“啊~” 何书瑶恶作剧得逞,筷子在兰生眼前转了个圈,最后把龙虾肉送到了自己嘴里。 这是盘子里的最后一个龙虾了。 兰生的小嘴慢慢地合上了,愣愣地看着自己油渍渍的两只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嘴撅起来几次,终究是认识到自己剥好的龙虾回不到自己嘴里来了,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捧起自己手中的虾壳吃了起来。 何书瑶立马用筷子去剥他的手:“脏。” 看兰生眼中快蓄起泪来,正色道:“那是不可以吃的。” 兰生复又开心起来。 见何书瑶跟往常一样,边给兰生喂饭,边自己挑些爱吃的吃上几口,桃红的心才微微地放下来,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今天厨房的事告诉何书瑶。 “大小姐,今天在小厨房里,楚荍过去给张罗姑爷的晚膳,张叔没答允她。”说完,看了看何书瑶的脸色。 空气凝滞了一秒。 但下一秒,何书瑶也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挟了个柿子饼喂到兰生嘴边,慢悠悠地问道:“为何没答允?” 一听大小姐这么问,桃红就有些刹不住,同仇敌忾地讲:“楚荍做得实在过分,大家都看楚荍很不顺眼,在咱们府里头,不能一点规矩都没有,还没有名分就这么张扬,以后真纳进门来,还不知道会嚣张成什么样!” 桃红叉着腰,俊俏的脸蛋上有些几分激动的红,像没擦好的胭脂。 兰生把柿子饼吃得满嘴唇都是渣滓,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脚丫儿在桌子下扑腾了两下,看了看激愤的桃红,又看了看平静的何书瑶。 何书瑶拿着手绢给他把脸擦干净了,这才像想起这么回事似的,点头道:“张叔一心为我,只是做得有些欠妥,楚荍毕竟是伺候姑爷的人,姑爷这人傻,吃穿用度没个数,你们做下人的,主子不计较,你们要计较,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偌大的林府,连个书生都养不起,免不了让我爹和其他族人当笑话看了去。” 桃红点头称是,也不忘埋怨几句林言溪:“姑爷,是真傻!傻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眼睛里!书读得那么多,怎么还是这么个傻模样?” 闻言,何书瑶沉静不语。 林言溪,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无人能知。 兰生在何书瑶怀里钻出来,扬着天真可爱的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傻人最恶毒了!” “嘘——”何书瑶作了一个噤声的姿态,把兰生抱回来坐好,惩罚似的点了点兰生的鼻子,兰生笑得露出自己的一口小白牙,就这么笑着摇了摇头。 桃红看着他们,总觉得他们似乎就在刚刚达成了一个约定,或者是达成了一个秘密。 兰生还是那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笑得甜到人心坎儿里去。 再看何书瑶,她就坐在那里,不再言语,面色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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