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来,永熙钟灵毓秀,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然而永熙是没有高山的,即使有,也不过是绵延低矮的山峰,像被春风吹起的波浪,毫无锋利的棱角与轮廓。 夜有些深了,虫鸣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 林言溪站在院子里,身边没跟着任何人,也没有提一盏灯笼。 夜色无声地将他笼罩在里面。 头上和脸上都收拾干净了,只有衣襟前还是微微有些湿的,风吹过,吹得衣襟下的皮肤凉凉的,让他一瞬间错以为自己的心也凉成这个模样了。 此刻他尤其痛恨自己。 他不会饮酒,若能畅饮,此刻该是把自己灌成酩酊大醉,把如今这些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统统抛却开,糊涂一场也实在是难得。 府里头的灯笼都亮起来,照得檐角有些不甚分明,仆役跟丫鬟此刻大多都歇息了,整个府里头静得听不见脚步声,只有虫鸣声,听在耳中,异常清晰。 院子里草木多,蚊虫也多,一个肥大的蚊子飞过来,贴着林言溪的脸边啜了一口。 林言溪本不想管它,抬手随意地打死在脸上,他放到眼下来看这小东西的尸体,在人间力量之下无可厚非得被碾成一片,只在指尖留下一丝血迹。 红的。 红得他心烦意乱,心里像有把火在烧。 今日何书瑶也算是给他留了脸面,未曾声张,只沉默着打了他满脸满头的巴掌印。 林言溪想,难得她知道保全她的颜面。 可一次尚可,那么两次,三次,四次之后呢? 何书瑶还会像今日一样,不消片刻便收手作罢吗? 林言溪觉得自己真是痴心妄想了。 甚至已经预见到往后何书瑶在这府邸中光天化日当着下人面教训他的场面了。 自成亲以来,他许多次都在子时辗转反侧,疲倦至极却夜不能寐,他总是会想起何老爷嫌弃的神情,何夫人平静无水仿佛无他存在的眼神,想起母亲愁得解不开的眉心,想起下人们种种怠慢之举,想起外人的流言蜚语,背地里嘲笑他在林府里头竖不起规矩,像一个摆设,不像大好男儿。 他却只能温和地回以笑容,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一把火,一直在横冲直撞,快把他整个人给烧毁了。 又想起邻里乡亲曾经漠视嘲讽他,如今却对他恭敬而敬畏的眼神,一夕之间,脸色仿若翻书那么快。 还有何书瑶。 想起何书瑶打得他头破血流,也想起何书瑶看他的眼神,爱意浓烈。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出选择。 所以只能笑。 好像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回到颂贤堂,已是月上柳梢头。 颂贤堂是他的书房,地处林府的西南角,最为寂静偏僻,旁边紧挨着一栋藏书楼,里面堆满了宣纸、笔墨、砚台,离得小厨房也近,是整个林府中他唯一的容身之处。 楚荍早早地就候在门口,见他进园,忙不迭地提着灯笼走过来:“姑爷怎么不叫侍候的人跟着?夜寒,霜深露重的,可得仔细着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楚荍生得好看,眉眼间尽是动人的美丽,这美丽甚至一丝一毫的攻击都无,美得含蓄而温和,一顰一笑间皆是羞答答的风情,像一朵初春时节恰好开在枝头上的繁花,静静地等待着有心人来采撷呵护。 又想起何书瑶来,继承了何夫人和何老爷的相貌,漂亮得张扬而毫无矜持之意,像开在千山之巅的一捧雪莲,一重又一重地盛放,美得惊心动魄,自在肆意,谁也阻止不了她的盛开,谁也阻止不了她的凋零。 林言溪的视线移到楚荍身上:“都这个时辰了,难为你还在等我。” 楚荍摇着头,细声细语地答:“姑爷说笑了,今日本就是我当值,我等姑爷,这是分内的事,姑爷何来感谢之说。” 林言溪嘴角流露出笑意,上前一步推门走了进去,又问:“小齐呢?” 小齐是林言溪的书童,是一直从林言溪身边伺候的人,主要负责颂贤堂的各项事务和买办采集纸墨。 楚荍跟上去,阖上门:“姑爷您忘了,馥雍城的老爷说为绣坊准备了些线板纺锤之类的物什,小齐今日跟着马力去馥雍城了。” 馥雍城是何书瑶的娘家,永熙镇与馥雍城的距离,一个在长江以北,一个在长江以南,路程倒算不上远,只是路况曲折,来来回回花费的时间也多些,实在是麻烦。 林言溪点头,有些怅然道:“他不在,我砚台里的墨也要干上几天了。” 说罢,却只觉一只温凉的手帕贴上了他的脸颊。 是楚荍。 正拿着自己的手帕在他脸颊上轻轻拂过。 林言溪皱了皱眉。 楚荍收回手帕:“姑爷,你的脸上有一丝蚊子血,我方才冒昧了。” 林言溪回过神来,却仍旧怅然道:“多谢。” 闻言,楚荍轻声道:“姑爷,您也不必如此怅然,小齐不在,砚台里的墨也不必干上几日,我来为您研磨就是了。” 林言溪微微一笑,转头道:“辛苦你了。” 说罢,楚荍吹灭了灯笼,点上一只白蜡烛,在案几上铺好纸。 在给林言溪研磨的过程中,她思绪翻飞,觉得林言溪这个人真是奇怪得很,明明是这府邸的当家人,对待下人却也总是一副客客气气的姿态,一点架子都没有,跟外头那些官老爷都不一样。 她的心微微一润,像有水迹在其中流淌而过,但很快的,她就平静下来,心如止水。 楚荍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楚荍,你可记清你进府来是为何事。 又默念道,楚荍,在这个世上,你已经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谁也不能阻止你。 研好磨,楚荍擦了擦额角的汗,束着手退到一边。 林言溪站在案几前,从容不迫地挑了一只毛笔,轻蘸了几下水墨,在面前的宣纸上开始作画,他一只手负在背后,另一只不轻不重地捏着笔,起、承、转、折、点、拖、涂之间,已有两只燕子跃然于纸上。 那两只燕子在微风细雨之中回旋翱飞,仿佛马上便要破纸而出,但最栩栩如生的却不是这燕子,而是一个人,一个幽幽站在落花纷纷之中的人,芳春过尽后的怅然之情油然而生。 这景象有着凄艳绝伦的美。 楚荍探头瞧了一眼,轻声念出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林言溪的眼睛在烛光下亮了亮:“不错,正是这句。” 笔未停,又问:“你怎会知道?” 何书瑶官家小姐出身,虽说爱书,却并不爱诗词歌赋,他往常画个山峦,画个松柏,何书瑶看过,就真的算是看过了,也根本不会与他共同吟诗作对聊些诗词歌赋。 林言溪更多的觉得,是她不屑于。 楚荍此刻正垂着脖颈看画,烛光下映得像天鹅一般,修长美丽。 笑着答林言溪:“母亲教过我认字,我也只是略懂些皮毛罢了。” 案几上的青花细口瓷瓶里插着一束粉色的山谷百合,林言溪掐下一朵花,放在了楚荍耳边:“未曾见你戴什么发簪,今日这花的颜色倒是衬你。” 楚荍头伏得更低,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颤着嗓子细声喊了一句:“姑爷……” 林言溪笑了。 屋内流转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他的手穿过了跳动的烛火,穿过了楚荍的发,穿过了楚荍的脸颊,穿过了楚荍的衣裳,也穿过了楚荍含苞待放的身体。 床帐一重又一重地垂落,层峦叠嶂似的。 让楚荍想起与母亲二人孤身离开西北,乘一叶小舟远渡永熙时的景象,那时节万物凋零,百草尽枯,她们二人坐在船头,眼前也是这样叠开了一重又一重的山峰。 母亲憔悴的脸上带着笑,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她们二人的好日子要来了,一切的艰难都终究会过去,往后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她们了。 母亲那时已被父亲虐待了许久,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但她还是笑着,温柔地告诉楚荍:“再行过两座山,我们就到永熙了,永熙地广人稀,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往后,那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楚荍的眼睑和脸颊上都是被父亲殴打出的淤青,有些伤口肿起来,让她左边的眼皮都抬不起来,但她看着母亲的笑容,也相信将来所迎来的美好生活。 她笑着,叫着,喊着,随着船一起颠簸着。 也跟此刻一样。 她的身体像船在水面上起伏着,颤抖着,摇曳着,疯狂地颠簸着。 头顶的纱帐缠绕在一起,让她的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她把手脚全部收拢,慢慢地缠到林言溪身上,用像螳螂一样的姿态。 她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来了,快要溺水了一般,身体上全部是潮湿而黏稠的汗水,但她仍旧努力地在一起一伏间挣扎着收紧这个怀抱。 然后,贴在林言溪的耳边,喊着,叫着,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却又平静地告诉他:“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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