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暮看见妖文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瞬间天旋地转,继而分崩离析,如雪花般片片飞散。她立在原地,感觉有一块碎片落在手心里,拿起来一看,碎片本身光亮如镜,倒映着她十三岁时的稚嫩面容。继而碎片变成了一纸报告书,那是她当年从趁刑警吃饭时从档案袋里偷出来的,毕竟没人会想到防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她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做备份,只能用大脑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这份报告,其中“意外事故”的结论格外深刻地烙印在脑海深处。 这时周围纷落的碎片都已散了个干净,唯余一片漆黑。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指再抓不住那一纸轻飘飘的报告书,她眼见着它自眼前飞走,消弥在这样的黑暗里。她没有去追,只恍若未觉。鲜红的心脏熔成了同样鲜红而炽热的岩浆,里面浩浩荡荡翻滚着的气体是她仅剩下的唯一想法: 不是意外!不是意外!!不是意外!!! 四周渐渐有了光亮,是炙烫而灼人的火光。大量物质不完全燃烧聚集成的浓烟在她的肺管里横冲直撞,几乎将她呛得喘不过气来。眼前的门因为过高的温度而扭曲变形,没有办法用烫人的门把手打开了。她抄起一把还没烧着的椅子,一下一下地在“砰砰砰”的声音里砸门。因剧烈运动而扩张的肺泡无可选择地吸入了更多的烟雾,里面的一氧化碳飞速挤占着血氧的位置。因为缺氧,她的意识的渐渐模糊。但好在她终于抢在自己昏厥前,砸开了那扇门。 门里面有她的弟弟——被倒塌下来又熊熊燃烧的书柜压住双腿的弟弟。 她要逃!但她不能自己一个人逃!她要带上弟弟! 小久的面容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着。也或者仅仅因为高温扭曲了空气,所以她看到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她试图将小久拖出来,可书柜太沉重了,即使她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徒然增加小久的痛苦。因缺氧而导致的眩晕感再度席卷过来,让人颓然又无力。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却忽然传来脚步声。或许因为浓烟,她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只记得那人浑身上下刺鼻的血味,还有夹杂其中的妖气。她知道来者并非善类,便站起身,挡在小久身前,四下环顾一番,找到个烫手的红酒瓶,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人! 很奇怪地,她那时才十三岁,明明比那人矮得多,但挥舞起来的酒瓶竟然差点横扫过那人的脖颈,但继而便被空手接住。之后那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上杉暮。” 再接着说道:“给老子清醒一点!” 犹如当头棒喝! 一瞬间,四周的景象像是被按下了快门键定格在了这一瞬,火焰凝滞,烟雾静止,窒息感眩晕感灼热感统统离她而去。再然后,随着玻璃碎裂一般的清脆声响,被定格成油画一般的景象也开始有了蛛网状的裂痕。裂痕飞速扩展蔓延,终于让这些景象崩溃成细砂般大小,最后缓缓滑落。 幻觉终于远去,重新映入视野的是晴空塔外的燐燐夜色。上杉暮微愣,第二眼看见的却是自己手握着那把出鞘的童子切,正维持着劈砍的姿势。而童子切的另一头,却被人徒手握住。 八岐看了眼上杉暮恢复清明的眼神,丢开了童子切的刀刃。那只曾握住童子切的手,正不断有鲜血沿着指尖滴下。 上杉暮看着翻倒在一旁、但很明显沾着自己鞋印的沙发与案几,再看看童子切上残留的鲜血,忽然想起幻境中那只烫手的酒瓶,一下丢开了童子切——仿佛童子切真的烫手一般。这个有着“无上大快刀”之名的宝刀轻轻松松便穿透了倾覆的案几,钉入地面。 无暇去顾及八岐的脸色,因为此时她终于完完全全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处什么样的境地里。每一个号牌都被写上妖纹,那些衣冠楚楚的名流们受其影响,竞相露出狰狞的面目,厮打在一起的不在少数。井然有序的晚宴变成了混乱不堪的修罗斗场,更有甚者高举起手边的餐刀——幸好被源怀雅拦下。 此刻源怀雅、风泽、香取千代三个人正穿梭在人群中,一边阻止随时会发生的激情暴力犯罪,一边抢夺人们手中的号牌。很快八岐也加入进去,而且因为八岐可以同时从后颈里伸出七只蛇头,所以效率是其他人的好几倍,更有些胆小的人,直接尖叫一声被吓晕——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这时拍卖官已不在台上,上杉暮在人群的边缘里捕捉到了她的身影,正要抬脚去追,但看看这混乱的场面,又皱起眉头。这时候八岐的其中一只蛇头看见了这一幕,伸长了脖子爬到上杉暮身边,口吐人言:“快追快追!老子的血不能白流!”源怀雅也在人群里冲她微微颔首,让她不必担心这边。 上杉暮便再无半分犹豫。忽然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上杉暮循声望去,却见拍卖官击碎了晴空塔外沿的强化玻璃,满头长发在夜风中猎猎飞舞。这样的身形与匆忙逃窜的那个背影在一瞬间重合起来,顿时让上杉暮明白了此人的真实身份。 ——六条御息所! 六条知道此处并非久留之地,直接自玻璃上的缺口跳了下去。上杉暮也毫不迟疑,追过去一跃而下! 可落地那一刹,细跟的皮鞋却因承受不住瞬间的冲击而折断了后跟。这是参加盛宴的装扮,终究不是缉妖的装扮。上杉暮毫不犹豫地踢开鞋子,捞起裙摆赤脚去追快看不见影子的六条。 夏夜的水泥地依旧冰凉且坚硬,偶尔还会有一些细小的石子蹦出来划破脚底。上杉暮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念咒为自己加持速度,终于渐渐缩短了与六条的距离。 六条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一挥手,路边种植的法桐瞬间飒飒作响,继而叶片的尖端同时指向上杉暮,静止一瞬后齐齐脱离枝干,飞向上杉暮! 这些叶片比真实的刀片还要锋利许多,有些只轻微擦过,便在上杉暮脸上留下一道血痕。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叶片,上杉暮直接将碍事的裙摆撕成一条长带,食指抹过面上的血液,极快地在带子上书了一个巨大的符咒,接着捉住带子一头,将其往外一抛! 那些碰到带子的树叶顿时被黏在了带子上。上杉暮接着又发力将其收回来,上下挥舞,与那些叶片来回周旋。 很快空中那些叶片全部被黏附在带子上。上杉暮最后捏着带子轻轻一振,那些密密麻麻黏附着的树叶便瞬间化为齑粉。 上杉暮解决这个麻烦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但六条逃得很快,此刻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上杉暮只有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追,但好在这路一时间没有岔道,上杉暮念咒加持过的速度又更快一些,终于还是在路口看见了六条。 到了路口,车子顿时多了起来。上杉暮又偏偏撞上的是红灯。她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遵守交通规则,直接无视了信号灯继续往前追。忽然一辆车疾驰而来,眼看就像撞上她。上杉木猛地一跃而起,踩上车顶,同时一把揪下扬起的珍珠项链,将几枚珍珠夹在指间,往里面灌输灵力,最后借着落地时的动能,把珍珠当做弹药,朝着六条激射而去! 上杉暮越过路口,将因为车顶凹了一块而呆愣住的司机甩在身后。 珍珠看起来起了点作用,她看见六条捂着右臂,奔逃的速度也慢了起来,似乎腿上也受了伤。 这条路正在维修地下的燃气管道。上杉暮追过路口没有多久便看见燃气公司设置的铁皮路障。而六条就站在路障前,扭头看着什么。有光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极美的侧影,恍若神妃仙子。 上杉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道路围墙后的教堂尖顶,上面的十字架在路灯惨白的光线里映射着鲜血的色彩。 “束手就擒吧。”上杉暮道,“你无路可逃了。” 六条这才转过身子,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上杉暮又道:“看起来你不是善于攻击的那类妖怪,通常如果是那类妖怪的话,不会一路逃,早就停下来跟我打了。而很不巧的是,我是善于攻击的那类人。我下手经常没有轻重,你最好乖乖受缚,别逼我动手。毕竟我的职责是将你送上妖怪法庭,而不是对你处以私刑。” 六条冷笑一声,捂着右臂的那只手放了下来,似乎想负隅顽抗。 偏偏此时,自教堂处传来乐声。 那乐曲壮丽恢弘,雄浑热烈,仿佛那只飞在乌云与海水之间的海燕。它迎接巨浪,迎接雷电,迎接行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毫无惧色,高傲飞行! ——是那首著名的《命运》! 六条脸上顿时现出了欢欣的笑,急急忙忙翻过围墙奔向教堂。 上杉暮也想追过去。但六条翻过去之后,却骤然自围墙外面燃起一道火幕! 六条回过头,看见墙头跃动的火焰,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颊上甚至染了淡淡的红晕。她用着仿佛少女般的轻快步履奔向教堂的前门,小心翼翼地推开,一入目便看见那个弹奏着巨大管风琴的男人。在男人的头顶悬挂着耶稣受难像,而两旁的彩色玻璃即使在夜晚也忠实地将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影投映在他身上,他面前的风琴管道金碧辉煌,高亢激昂的音符不住自他指尖涌出,最终谱成宏大的乐章。 六条不愿走路的声响打扰到他,只近乎虔诚地站在门口遥遥望着,眼睛渐渐湿润。 她想:多么相似呀。同样的教堂,同样的乐曲,甚至同样是夜晚……和初见的场景,多么相似。只是一眼,只需要那一眼,过去的伤痛全都消失无踪。从此,只有这一个人…… 在《命运》即将终了的时候,她忍不住拢了拢头发,慢慢靠近男人。 男人转过身来,问道:“你可满意?” 她有些疑惑。 男人便又微笑着吐出残忍的字句:“我用《命运》为你送行,你可满意?” 六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即感觉身体里的力量被一瞬间抽走,便再也站立不住,只能抽搐着倒在地上,匍匐在男人脚下。再之后,她以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指尖枯瘦,白雪满头,脸上更是堆满褶皱。 “为什么!”六条冲男人发出凄厉的质问,“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嗯,你很听话,也做得非常好。”男人微笑着点头,“可惜暴露得这么彻底,我也只能将你这颗棋子废掉了。” “不!”六条尖叫,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癫狂,“你根本就知道今晚上杉暮会去那里!你是故意让我出现在她眼前!你是故意的!” “嘘。”男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教堂里禁止吵闹。” 男人话音一落地,六条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干瘪的嘴唇徒劳地开合。然而很快她便衰竭得连张开嘴也做不到了,就连呼吸,也得费尽力气。 男人将衰朽无力的六条搬到琴凳上坐好,见六条根本无力坐直,便动作轻柔地让她枕在琴键上,巨大的风琴管道随之发出叹息一般的声响。 最后,男人近乎温柔地替她盖上沉重的眼皮。 “我会让这座教堂为你殉葬。”男人轻声说道。 六条的胸膛渐渐没了起伏,只有两行泪珠缓缓滑落。 待上杉暮用灵力支起结界,好不容易越过火幕,再翻过围墙,整座教堂都已陷入火海。熟悉的烟味再度钻入肺腔,她捂住口鼻,奔向教堂的大门。 教堂金属大门紧闭着,自门缝里闪烁着熊熊的火光。她忍着灼痛踹开了滚烫的金属门,却见教堂里的一切都在燃烧,连高悬着耶稣受难像的木头也闪耀着火焰,教堂周围的彩色玻璃已经开始熔化,绚烂的光彩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样子。而教堂正中,伏在管风琴上的那个人影,更是跃动着无比绚烂的光焰。 上杉暮试探性地走上前去,却发现在那冲天火焰里的人,根本一动不动,必然已死去多时了。因为过去的经历让她明白,没有人能这么静静地忍受火焰的炙烤。 这时头顶忽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上杉暮抬头一看,却见熊熊燃烧的木料再也无法承受沉重的耶稣受难像。高悬着的金属雕像猛然掉落下来,正对着上杉暮! 圣子哀悯的神色离上杉暮越来越近。 之后,世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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