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宦之家未必就出才女，不卑不亢也就是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徐蓉宁竟然会在幼时，与她有这段机缘，也实在是出乎姮芳意料。
余庆堂里一派融融景象，雨匀紫菊丛丛色，风弄红蕉叶叶声。徐蓉宁一袭樱色海棠纹袄裙，外面披了一件牙白暗花纱比甲，蜻蜓玛瑙米珠簪花，神态娇蛮天真，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不识愁滋味。
她对姮芳说：“芳姐姐，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姮芳回道：“就是《女戒》、《闺范》之类的，别的未曾读过。”
“我已经开始读《孝经》、《论语》了，爹爹找了女塾师给我开蒙，背得不好还要打板子。”
胡静贞穿着不起眼的浅碧色对襟襦裙，戴了一串十八子碧玺缠丝璎珞圈，掩唇轻笑：“我娘也是这般，上回《齐大饥》背错了一个字，茶食便没得吃了。”
“作甚么偏偏是《齐大饥》，若是背错了别个，说不定还不用受罚。”一想到胡静贞没了茶食，还得背着“不食嗟来之食”，徐蓉宁就笑不可仰，顿时对她极有好感。
采芹、采芸是根本就插不上话，姮芳是懒得讨好她，于是胡静贞占据了徐蓉宁身边的位置，一路为她导引：“前面的凉亭不错，咱们去坐坐吧。”
“每年这时节，家中姊妹都会采了桂花烹茶，怎这院子不见栽种桂花呢？”
采芹便指了指八角花窗下的一丛植株，道：“这就是桂花啊，只不过前些日子花芽都摘了下来，今儿席上就能吃到腌糖桂花了。”
“是啊，必须赶在这个时节，青枳的果子长出来，正好将酸汁与桂花浸泡在一起，这样酿出来的腌糖桂花才最香甜。”
两姊妹尽心的讲解，却只换来徐蓉宁淡淡的一句，“那样的话，也太暴殄天物了。”
胡静贞沉默着不说话，采芹采芸都尴尬的垂着头。
凭什么桂花泡茶是风雅，腌菜就落了下品？姮芳心道：哪怕在年幼的时候，这丫头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呢！
姮芳让香蒲上了松萝茶，是骆老太太都不舍得喝的贡茶，茶叶没有碾沫，而是用磁瓶煎成金黄色，倒入白盏时，色泽还很清亮，“不错。”这次好歹堵上了徐蓉宁的嘴。
***
姮芳虽不喜徐蓉宁，但比起去见徐长庚，她还是宁愿陪着这小丫头。那个人的心思太深，她不确定能不能在他面前做到无懈可击。
等一众小辈游完园子，骆老太太和贺氏、胡夫人和明秀正在花厅等候。骆老太太特意在徐蓉宁脸上打量了一番，确定她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才放下心来。
而胡夫人却着意睇了一眼姮芳，这个惹出一摊子事的曲九畴的孙女，竟然是这么个弱柳般袅袅的女娃，一双墨色双眸极深，如静潭印水，端的是个沅芷澧兰的好相貌。
骆老太太体贴问道：“园子里可还逛的？”
“虽说小了些，但也还精致，只是为何不养些池鱼观赏？”
骆老太太一噎，“也不是没养，姮芳父亲就养了一只梅花鹿，你要是喜欢，尽管去看。”
徐蓉宁摇头，“我本麋鹿性，出处安自然，将鹿囿于垣苑，实是最大的残忍。”
如此倨傲的态度，一下子激起了姮芳的斗志，“南京灵谷寺为天下第一禅林，设有鹿苑，养鹿无数，难道你是说那些高僧残忍么？‘王在灵囿，麀鹿攸伏’，亚圣以此劝谏梁惠王，难道圣人也残忍么？”
“你还读过四书？”徐蓉宁错愕不已，好似见不得别人比她博学。
“并没有，只是偶尔听父亲言语间提过。”
“到底是进士的女儿，这耳濡目染的呀就是不一样。”贺氏打了个圆场，招呼大伙儿进屋。
在花厅设的筵席上，骆家姐妹们各做了一道吃食，陆续上桌供大家品尝。
麻油熬热的蟹生，凉置后用了葱、盐、醋、茴香、砂仁、花椒等十味拌匀，徐蓉宁尝了一小口，只说了一个字“辣”。
采芸脸色一黯，接着是大冬瓜去掉皮瓤，焯白矾、石灰水后，用盐、蒜泥、醋浸泡的一道蒜冬瓜，采芹小心翼翼问道：“如何？”
徐蓉宁多吃了两口，煞有介事的评价道：“味道酸爽，只是盐粒粗了些。”
胡静贞到底是其中最年长的，便解释道，“淮盐也分南北的，这淮南煎盐，盐粒稍细，淮北晒盐，则要粗些。”
徐蓉宁不明白为什么有细盐不用，非要用粗盐，但自身的教养还是在的，所以也就不再言语，安心用膳。
待最后一道甜食酥琼叶上来时，众人已经饱腹，鱼藻纹青花盘就这么静静地放着，可胡静贞一听说这道菜是出自姮芳之手，又举了筷箸来尝，“芳妹妹，这么小小年纪，竟也能有这等手艺。”
“芳姐姐，女子才学在乎《诗》、《礼》，而不在烹、炸、煎、炒此等仆妇技艺，你父亲有了功名，你将来也就是官宦之女，总要能对得起家族门第。”徐蓉宁并非有意奚落旁人，而是的确真诚相劝，可如此高高在上的口吻，让在座的各位都倍感尴尬。
姮芳压根不打算忍让，况且自己还占了个姐姐的名分，又是在自己家中，还能让这个黄毛丫头逼得哑口无言不曾，“洁斋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若只读《诗》《礼》，却不读《家范》，似乎也有失女子的法度吧？”
眼看这二人针尖对麦芒的，骆老太太自持身份，不好计较，胡夫人是外人，也只能赔笑，贺氏看了一眼明秀，压根没有调和的意思，只能打算以一句“童言无忌”草草收场。
只是这时，却传来雄浑的声音：“说得不错，蓉儿你可不能再贪玩了，得多向这位姐姐看齐。”
徐长庚年及三旬，眼似鹰视，行如虎步，寻常人在他面前竟有畏缩之感，难怪外面盛传，他是袁首辅内定的继任人选。他只是过来接幺女回去，却无意间听见这番争论，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生出几分好奇来。
采芹、采芸还在好奇的打量这位徐大人，而姮芳却低着头，尽量不去接触他的目光，短短一个照面，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