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摇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似的,他见了无数人与事,或喜或惧或哀怜无比或残狠成性,人生百态,不一而足,更有许许多多的生灵在他面前被喝干一身鲜血,死得时候皮包骨头,像是包着一层皮的骷髅。
“夫人,公子爷醒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着兴奋的低语,就响在霍摇山脑海里,这声音他有些熟悉,是他母亲身边的陪嫁大丫鬟在说话,他小时候常被她抱在怀里,对她的声音几乎是印刻在潜意识里的。
“摇山,摇山,醒来了吗?”
紧接着,便是霍摇山娘亲桂玉真的轻声呼唤,温柔到霍摇仿佛记起了那段在娘亲怀里吃奶的美好时光。睁开眼,浅色绣花的床幔,雕着麒麟踏云腾空的床扶,目光下移,接着便是娘亲桂玉真紧握着的手。
伴随着少年的苏醒,屋子里忽然亮堂了起来,那原本仿佛沉浸在阴郁的空气,一下子便被驱散逐尽,众人像是得了号令似的,霍摇山的、桂玉真的丫鬟们,一窝蜂似的围而上,唧唧喳喳。
“都出去,让公子好好休息,出去,出去。”大丫鬟发号施令,把众人轰了出去,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摇山……”桂玉真才一开口,那原本沉着的主母风范立刻坚持不住,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这还是霍摇山头一回见她哭,桂玉真开了开口,这几日想的念的太多,竟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桂玉真想大骂这不懂事的儿子,又很想将霍摇山搂进怀里,问一句,还难受吗?那日,霍摇山被送回长安,见他那副沉眸闭目的样子,挺好的人出门,回来却是一具骷髅架子,那瞬间就像拿把剪子活生生把她的心肝绞碎了似的。
“娘,我饿了。”
霍摇山同样也有很多疑问,但脑海里最后一幅画面,便是那刘举拖着刀向他走来时,毫不掩饰杀意的眼睛。再之后,什么也没有了,眼睛一睁开,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黑龙江总舵望日崖底,而是躺在长安自己家里。
只是,霍摇山现在没心思想其他的,饿了几日的脏腑发出的信号,让他饿的眼睛发绿,看什么都有一种冲上去啃一口的欲望。
霍摇山一句喊饿的话,立刻便把桂玉真打好的腹稿砸了个粉碎,什么教训的话也记不得了,立刻吩咐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端来。为了让霍摇山能够醒来后吃上热汤热饭,桂玉真吩咐厨房每天都做一桌儿子爱吃的菜,搁蒸笼里温着,霍摇山这一天没醒,就把那些饭菜散给下人们吃,因而霍摇山昏迷的这两天,锦衣侯府的下人们每一个都幸运的能分上几筷子价值五十两纹银的席面。
饭菜很快端上来,霍摇山几乎是抢着上了桌,他甚至都没去抓筷子,立刻扯了一只乳鸽,恶狠狠的啃了起来,这副模样,那副凶狠的模样,像是遇着了上辈子的仇人似的,把几个伺候的丫鬟都给吓坏了。
毕竟,哪怕是锦衣侯府的下人们,虽然伙食的质量是比不得公子的水准,但至少吃饱穿暖是不成问题的,能在霍摇山身边伺候的,都是侯府里的家生子,这些小丫头何曾见过这般狼吞虎咽的吃相,还是自家那对谁都笑吟吟的公子。
桂玉真却是破涕为笑,用帕子拭去泪痕,欢喜道:“好,好,好,能吃饭就好,慢点儿,给摇山盛一碗汤。”
霍摇山接过丫鬟盛好的汤,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抓了两个肉馒头,三下五除二便将其祭入五脏庙,此刻他披发露胸,活似一番野人模样,若是把那汤换成大碗酒,诗词里那些古代诗仙,论起豪放作派,恐怕都不及此时的他。
不过,霍摇山饥饿,也确实有些道理,毕竟他已经饿了两日。须知道,李仙儿也不过就饿了同样两天时间,吃饭时的样子也很夸张,若李仙儿在此看到霍摇山的吃相,心里肯定要高兴坏了,叫你也尝尝被饿肚子的滋味。
霍摇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般饿得慌,仿佛一盆土摆在他面前,他都想尝尝霰弹。那种饥饿不同于一般人不吃不喝的虚弱,霍摇山虽然也饿,甚至他看上去更恐怖,整个眼窟窿都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整个人深深瘦了一圈,本来他就瘦弱,现在看上去更是像刮一阵风就倒的样子。
即便霍摇山自己也没发觉到,他终究与旁人是不同的,毕竟别人家饿两天肚子,哪怕在面前给他摆了一桌子山珍美味,人家恐怕也没力气去吃喝了。哪像他,看上去骨头包皮,但那股子撕咬骨头棒子的狠劲,嘎吱嘎吱嚼得丫鬟都有些害怕。
饿肚子的人,是不能一上来大吃大喝的。可霍摇山有点儿奇特,他虽然昏迷,但若是喂水喂粥,亦能嚅动嘴巴,吃上一些,虽不多,但已经足够维持生命所需,只是时日多,人渐消瘦。从黑龙江总舵送来长安的一路上,霍家那些侍卫豪掷千金,将沿途药铺的人参扫了个干净,每天都炖了人参鸡汤,由李仙儿给他喂了。
盖因如此,霍摇山很饿,不仅仅只是肚腹空空,而真正的因由,则是他短时间内亏损了大量的气血,急需食补。实际上,霍摇山这几日的营养是不缺的,甚至若非他眼下情况特殊,否则任何一个少年每日被灌入人参鸡汤这等大补之物,都要被补得血气燥热,反而会出一身病。
给霍摇山喂补物,是施求活的主意。
当侍卫亮出锦衣侯府的招牌,从沿途驿站一路换马急驰,累死几匹马把消息送到长安,桂玉真闻听之下,在近乎晕厥的瞬间,立刻遣人去小药谷请施求活,坐着马车南下去救人。
叫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皇帝陛下御笔手书派人来请,都借故推托的神医施求活,对霍摇山却是好得一塌糊涂,一听霍摇山昏迷的消息,这个老妇人却是二话没说,抢了来人的马匹,以不弱于霍家侍卫的骑术,日夜兼程南下。
一路上,马累死了,她干脆直接抢了驿站的军马,施求活亦不愧是在整个关中都有名气的奇人,看上去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妇人,没想到身子骨比健壮小伙儿都强,马术更是厉害无比,用比那报信侍卫更短的时间便从长安到了商洛山。
刚一落马,施求活便直奔望日崖去给霍摇山瞧病。须知道,那报信的侍卫到了长安,整个人都因为长时间骑马狂奔身子垮掉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甚至到了后来霍摇山收拾收拾准备去北京陛见,那侍卫都还没从床上起来,此话不提。
哪怕是去山外接人的欧阳雷,得知此事,对施求活都不得不竖个大拇哥,不愧是比黑龙教教主龙长威,都要声名远播的存在。
不过,施求活来得早了迟了,其实对霍摇山毫无影响,因为施求活给他把脉,发现看上去瘦成骷髅没个人样的霍摇山,脉搏竟是比以往身子康健时更强。
施求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给霍摇山诊平安脉,对霍摇山的身体状况比霍摇山自己都要清楚,立刻发现了蹊跷。然而问了跟在霍摇山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修业团的曾小清等人,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他们去崖底把人救上来时,人就已经是这样了。
于是乎,施求活未免万一,亲自下到崖底去看了。只在崖底看了一眼,人老成精的施求活立刻发现了崖底的不同寻常,这儿是茫茫大山,山里花鸟虫鱼生机勃勃的热闹,偏偏崖底这里却是生灵百无遗一。
能有这般毁灭一地生机的力量,施求活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此处有蹊跷,只是他不动声色的回到了崖顶,对谁也没说起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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