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流光乍现,光阴一去,深秋转瞬,已是白雪皑皑,红梅初开的时节。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西北风比往年提早了三个月不说,不仅提前驾临,而且愈发热烈而冷峻,夹带了无数涌滚的水汽与冷暴,几个吐息便染白了南中国,也让地处江南的应天蓦然感受了一次北国之霜,历法上才堪堪初秋刚过,往年正该是秋老虎肆虐的光景,竟仿佛冬日将至般冷酷。

真正熬到了冬天,更叫习惯了湿暖凉冬的江南人叫苦连天,莫说应天府了,便是数十年不曾闻雪的广州府,城外枯黄的连绵矮山尖亦是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雪绒毯,接天连碧,美不胜收。

特别是在应天,这座城里住满了官绅豪商、勋贵皇亲,每日间车水马龙到城内外各处景致,备着好酒与泥炉,赏雪吟诗,附庸风雅,一派魏晋风流人物的模样。

然而对于此间的百姓而言,这个冬天实在称不上美妙了,载着诸家子弟的豪华马车踏着午间暖阳出行之前,凌晨天不亮,最冷最乏的时候,应天知府衙门安排的收尸队便先得将城内昨夜冻死、病死、饿死的孤苦白丁运到城外乱葬岗,裹上草席子草草掩埋。或许瑞雪兆丰年,大雪能把庄稼田里的虫子冻死,可在那之前,熬不到明年丰收吃一口新稻的可怜人,先得拿自己的血肉满足这无穷无尽的害虫狂欢,纵使它们不久也要冻死,至少死前的刹那亦能得饱餐一顿人肉香。

皇帝陛下小时候亦是在应天长大的,吃过苦头的,自然知道这大雪的凶猛异常,这不是美妙的雪景,这是吃人的白鬼,很早他便已经下旨户部准备棉衣粮食应对这场天灾,应天府内的三十六座粥棚也已经供应赈济,但终究是尽人事罢了。

然而坊间忽又起了不好的传闻,据城内的老人们讲,他们打小在这座城长大,像今年这样离奇的大雪也不过才见到第二次,那头一次还得往前再数三五十年,一场雪下来,黄淮修河工地便吹来了战争的硝烟,鞑子的江山没个七八年便彻底败坏了,鞑子的汗滚出了长城。

皇帝陛下自然勃然大怒,几次下旨锦衣卫严查散布谣言的恶徒,素来被称作天家鹰犬的锦衣卫自然把这股飘荡在应天的歪风邪气镇压下去,捉了不少人塞进大狱,今天锦衣卫胡国忠正在谨身殿外候命,等陛下召唤便进去禀报这几日的搜查结果,不妙的是,皇帝陛下心情似乎很不好,胡国忠隐约听到了殿内传来的茶盏摔碎声音。

很快便有一个太监出殿来请胡国忠进去,胡国忠小心塞了几张银票进去,太监推却了银票,无功不受禄,说是自己也不清楚原因,陛下看了一份奏折便发了脾气,劝胡国忠要谨慎小心奏对,胡国忠点点头,又避开耳目悄悄把银票递过去,那太监这才收下。

一进大殿,四角摆着的龙雀鼎烧着的梨花炭散着淡淡的清香,把整个大殿都烘烤得暖洋洋的,从寒风冷冽的殿外倏忽闯进这大殿之内,恍若置身春日,胡国忠激灵得打了个颤,小心抬头悄悄看见皇帝肃冷的脸,身体虽暖,心却隐隐发寒。

胡国忠本想奏禀那在应天肆虐的谣言已经处置妥当,只是皇帝并未提及此事,反而是把几封郑宝呈上来的奏折让他一览,胡国忠一封封看过去,愈看便愈发冷到了骨子里。

随后皇帝摆驾,胡国忠陪同,去了皇城内偏远的一处所在,那是内府兵杖局下面的一个工坊,并不大规模制造军备,更多是集合了研发、保密、试制等功能,郑宝辛苦派人从海外送来的火炮,便在此处摆了三具,而皇帝先前所以发怒的缘由,便是这仿造试制并不成功,并非是工匠们手艺不够精湛,而是白番铸炮的方法有异中原,造是造得不错,但总是要沉重许多。

然而皇帝并不满意,他向来爱进攻胜过防守,便是敌强我弱也要想方设法在局部制造优势,使进攻成为制胜的可能,大炮威力足够但又太过沉重,装在船上或许无碍,但他想要将其带去北方战场,让鞑子尝尝味道,在漫无边际的草原行军,沉重的大炮携带着可不方便,可是轻量化始终不太成功。

如果是大炮本来便是这么重也还罢了,可偏偏郑宝说起白番母国无论水陆,评判一支军队的强弱,大炮的数量与质量是一个很大的参考因素。照这么说,白番人陆师的大炮应该要轻得多,这才能拖得动,可从沉重的舰炮仿制出轻便的陆炮,终究像是隔了一层纱,皇帝亦不知白番人还有什么法宝没有显露出来,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一个真正精于此道的白番,使其相助帝国尽快批量制造,更多、更好。

可惜,这样厉害的白番匠师,便是在泰西地也是难得的人物,郑宝费尽心机只找到几个会在战场上临时拆卸修理的工匠,真正有本事的大才却是没有发现,皇帝指着那正被一众工匠围着测绘的火炮说道:“朕带你来这儿的目的,你明白了吗?”

胡国忠立时便低头回话道:“臣明白,锦衣卫立刻安排人手将此处保卫起来,绝不泄露半点秘密,另外臣回去后马上挑选精干人选,奔赴海外筹建卫所站点,做陛下的眼睛,死死盯着白番人的一举一动,同时全力以赴搜罗白番工匠,哪怕是抢,也要抢一个。”

皇帝点点头,微笑道:“若是朕的臣子中多几个像你这般明白朕心意的,我要舒心不知多少。不过,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应该多以官职金银招揽最宜,朕观白番人来此不过亦是求财而已。”

胡国忠忙恭维道:“陛下圣明。”

皇帝摇头笑笑,便摆驾回谨身殿了,他的御案上依然摆着高高一摞奏章,实在是不得闲。胡国忠则驻足在原处,深深凝望那具火炮,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神色中掠过些许纠葛反复,终于他还是回身追上了皇帝的御辇。

御辇停下,皇帝奇怪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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