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在三月春风里的汴京,正是城春草木深。

熹光渐盛。

可南安街上却是十里素麻,路尽头的气派院落也是朱门紧闭,偌大府邸完全没在了层层叠叠的白孝里。

连街口卖草编的,摆宵夜摊的,下棋的,吆喝下注的……全都不见了。一时间整个南安街都禁了声,被牢牢锁进严冬。

两个糊了白布的灯笼挂在雕粱上,惨烈的白光撒在地上,像个将死之人拼命扯起的惨笑,照亮了描金的乌木牌匾。灯笼被西风吹起吹落,映得“秦府”二字忽明忽灭。

石狮蹲坐在门口,露出尖利的獠牙。惨白阴暗,完全没了往日的威武。

半饷大门开了半条缝,出来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拿了个高他半身的竹竿子费力去将左边的灯笼取下来。

他歪头看了看,“呸”地一口,左边的光圈便散了。复尔,他又将右边的灯笼取下,重复方才的动作。

又是“呸”地一口,秦府的门前终于是暗了。

待那小厮把灯笼复挂回去后,门缝再次合上。

又过了一会,待天色更明些的时候,出来了两个年长些的。只听沉重的一声“吱呀”,秦府的门才算大开。

秦府里也是压抑得紧,人倒是都在。丫鬟小厮随处可见,但都像哑巴似得,只顾着自己手里的活。十进的院子,就难闻半点声响。

不知又过了多久,明琅突然听见有人的声音。

“五姑娘,五姑娘”

……五姑娘

……五姑娘是谁

明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浓雾早已消散。日光从雕花窗棂上射下来,明晃晃地引人失神。

“五姑娘可清醒了?今日二老爷接六姑娘家来,总不好耽误的”

视线里突然闯入一女子身影,约摸十四五岁,手里捧着茶盏,笑晏晏地立在床边。

电光石火间,明琅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忽的一下翻身起来。

吓得候在一旁的遥知低呼,“我的祖宗您又是发什么魔怔呢起得这样急,待会闹着心口疼。老夫人又得责罚我们了”

明琅却顾不得理会她,只怔怔地盯着阳光下自己的手看。

这是一双小姑娘才有的手,白白嫩嫩。短短的手指昭显着女孩子的年龄。

明琅又急急地扫视四周,遥知满脸担忧地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又闹出什么动静。

明琅撩起被子,看着眼前的如意带屏雕花千步床。这是秦老爷专门命人为她打的,整个秦家小字辈的孩子们里头,也就明琅有个三进的拔步床了。

明琅愣愣地看着立在紫玉珊瑚屏风旁的遥知。遥知和适雪二人是打小伺候明琅的贴身丫鬟。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着她们两个。

“姑娘?”

遥知还在一旁打量着忽然魔怔了的明琅,手上端着茶也不知是放是留。

“姑娘今日是不是起的急了?来,先喝口热茶吧。”

明琅接过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滚过喉咙才给她增添了一丝真实。

她将茶盏递给遥知时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琅这一笑,别说遥知了,饶是她自己也不禁一愣曾经朝夕相伴的人如今一个个的竟都生疏成了这般。

原来哪怕光阴逆转,于她秦明琅而言,也终究是时过境迁。

“姑娘?”遥知又试探般地唤了她一身,内心早已揪了起来。

明琅也赶紧笑了笑,装作好奇地问,“你方才说今日谁要回来?”

遥知回身放下茶盏,“姑娘天天嚷着要见三老爷家的六姑娘,怎么临了又糊涂了?”

明琼?明琼今日回来?想到明琼,明琅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明琼是秦家三房的独女。

秦家世代簪缨,但凡是武将家都想着子孙后代可以弃武从文,省的外人在背后念叨。故而秦老太爷也将三个儿子往舞文弄墨的方向培养。

大老爷随了老太爷的心愿得了个国子监祭酒,二老爷虽然与朝中不担任要职却也因文气而小有盛名。只有三老爷一心一意要征战御敌,可终究只得了个从五品的委署前锋参领。

十二年前圣上下诏征战北狄,三老爷主动请缨。圣上便准他做了李逸李大将军将军的副将。征狄一役打了六年,六年来边境年年传来捷报,圣上见秦三爷忠心报国,便将他留在了北疆。

好不容易秦三爷年前终于得了机会回来,圣上也称要给秦三爷加官进爵,谁知天意沉浮,前方竟突然传来秦三爷中了冷箭为国捐躯的噩耗。

秦三夫人贞烈柔肠,不舍自家老爷黄泉路上孤单凄伶,脖子一抹便随他去了。唯留下一孤女,而今已十岁有余。

今儿正是李将军之子李承柏扶柩回京的日子。故而,秦府各房早早地便梳洗起来了。

明琅正梳洗着,便见一个姑娘掀了帘子进来。明琅一看,来人便是适雪了。

适雪臂弯里托的是一件妃色大氅,白色的兔绒毛呼呼地看着就暖和。适雪一向寡言,遥知接了氅给明琅穿戴上。

“可真是香软。”明琅舒服地赞了一声。

“适雪让人又是拿香又是暖炉地烘了一晚上了。”遥知乐呵呵地给明琅系带子。

明琅闻声望向适雪,适雪还是老样子,一板一眼地立在一旁。见明琅看她,便淡笑着福了福身。

明琅心下五味陈杂,也不等遥知再说些什么,她清了清嗓子便道,“好啦遥知,时候不早了,奶奶她们都等着呢!

往庐静堂去的时候遥知见明琅一路上都在出神,便扭头对适雪使眼色。

适雪见状,睨了她一眼便开口询问,“姑娘今日是怎么了?莫非昨夜没休息好?”

明琅怔怔地回答,“是了,是做梦了。做了个好长的梦。”

遥知笑了,“那敢问姑娘做了什么梦走在路上还想着?”

明琅听了遥知的问话,只是苦笑摇头。

遥知奇怪,“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往日若是做了梦,无论是喜是悲,不讲个三五日是不消停的。”

明琅是第一次这样听旁人形容曾经的自己,也禁不住浅浅笑了。

一时间,偌大个院子只听得见一行人踏过新雪时的吱呀声以及扫帚拂过的簌簌声。

待众人进了院子,适雪忽的听到一声小小的叹息。

“原我原先是这般活的。”

秦三爷之事事出突然,然而因临近春节,事情也好办了些秦府上上下下为了新春也是筹划多时。

如今喜事改成丧事,便是将红灯笼换成白灯笼,将喜绸换成素缟,将大厅改成灵堂,将堂屋改成经堂,将唢呐班子换成灵隐寺的高僧主持……前前后后一个月下来便也办的差不多了。

而秦家女眷不多,便一齐聚到二门的庐静堂,等着扶灵的二爷、李小将军回来。

明琅到时,各房的人都差不多来齐了。

近乡情怯,明琅站在庐静堂的门口时竟是慌的。她进了门,缓步走到老夫人面前,婀娜端庄地冲老夫人行礼。

明琅原来可不是这般礼数周全,而如今家中长辈也没工夫去注意这档子事,便也糊弄了过去。

明琅刚坐下就看见二房的明琳冲她使眼色。

明芙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就被明琳抢了先,“你今日魔怔啦?怎的这般懂礼?反倒显得咱们姐妹生分啦!”

明琳虽然压着声音,奈何天生音调清丽,在气氛沉重的庐静堂依旧略微刺耳,引得大夫人多次侧目,吓得明琳也不敢再说什么。

如此明琅正好乐的自在。

她自知年少性格跳脱爱笑,可如今的她也不过是假借着一副年轻的皮囊罢了。

她的人生从头来过,可她却不能当着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将目光移向门口,一只满身绒毛的雏鸟不停地点着头叨米。

屋外的日影一点点地移动着,终于有丫鬟来报说二爷们已进巷口了,大老爷在前门传人请老夫人移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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