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邯郸道上,走着年轻的主仆二人。长衫拂地文质彬彬的书生,是小鞋匠吴明;短衣束发活泼伶俐的小书童,是玉手锺馗包世仇。师兄弟说说笑笑,无拘无束,好不欢畅。吴明换下花子服,洗净泥脸,好像突然云开日出,露出了庐山真面,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英气勃勃,神采照人,年纪不到二十,竟像个老于世故的江湖客,到哪里都似轻车熟路,做什么事皆如胸有成竹,包世仇跟着他,什么事都不用管,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主仆仿佛换了个儿,吴明倒成了仆人。包世仇闲着没事,童心大盛,到处生事,打抱不平。喝茶时听见地痞骂人,他弹茶叶棍儿打地痞鼻子,痛得那个膀阔腰圆的大汉嗷嗷直叫。逛集市时遇见富家子弟纵马,撞翻了小贩的馄饨挑子不赔,他捏点辣椒面弹进马眼里,那马猛然一蹦,把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掀下马背,被两个家童搀着一瘸一拐地哭回家去……
吴明说:“可惜世上的坏人不能都让你遇上。”
包世仇说:“可惜好人太没本事,不然坏人绝不敢支毛。”
不管怎么说,包世仇觉得威远镖局那桩事还是干得很痛快,吴明却与他相反,离京后一直默默无语。过了一天才对包世仇说,他怀疑周揖南死时为何不面现惊恐,反而满脸怒容说了半个“你”字?那群围攻姜全的黑衣蒙面人,和一帮下五门的杂拌儿,逃出威远镖局后,并不急于逃命,一个黑衣人竟回头对着威远镖局大门上的金字牌匾,使劲吐了口唾沫,还顺口骂了句什么话……种种迹象都大异寻常。
包世仇说:“所以你送给秋姐一粒回生丹,留字示警。”
吴明说:“只不知姜丹秋是否机警。”
包世仇说:“我听瑛子姐说,她像妈不像爸,心眼儿挺多。”
吴明点点头说:“那就好。”
包世仇想起双桥镇秦家老家人说五伯父曾提起过“金龙帮”三字,裴岳身为总镖头,手下人走南闯北,耳目灵通,五伯父为何能去访秦振邦,而不来威远镖局?金龙帮总舵主龙镇江曾当过缇骑首领,五伯父能和秦振邦说起金龙帮,绝非无缘无故,或许是探听到一些什么线索吧?双桥镇秦家满门遭害,难道于此事也有关联吗?……
包世仇把心里想的事对师兄说了,吴明说金龙帮遍布长江下游,要找到龙镇江绝非容易,不如沿江追寻,找到一处金龙帮分舵,然后再顺藤摸瓜。二人便商定一路南行,直奔洞庭。
师兄弟俩虽然相会不久,包世仇总觉得这个大哥哥,就像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骨肉同胞。吴明多年随师父游戏人间,和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都能搭上话,知道很多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故事,天天讲给包世仇听。包世仇活了十七岁,头一回过得这么开心,这么欢欢乐乐,自由自在。
从吴明口中,包世仇才得知一些师门渊源。千古以来,无极功是一脉单传,师父是二十三代传人,姓高,名崇山,江湖上传错了字音,误以为姓邵,因为嫉恶如仇,杀孽太重,经师兄劝说归山,才隐迹三十余年。
包世仇问:“我们是什么门派?”
吴明说:“道本无名,何来门派?江湖上人言人殊,有的叫我们先天派,有的叫我们无极门,还有的叫我们玄门。反正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叫什么都行。”
“掌门是谁?”
“我们也不分什么掌门,师父师兄弟二人,师伯姓朱,名再之,道号一清。”
“你见过师伯吗?”
“当然见过,他是我爸爸。”
“你爸爸姓朱,你怎么姓吴?”
“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是妈妈从建州鞑子刀下把我救出来的。”
“师父没娶师母,你爸爸怎么娶了你妈妈?”
“无极功是夫妻双修,师父喜欢独往独来,所以没娶师母。”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不?”
“我妈妈姓董名真,是天下最好看的。其实我的师父应该是我妈妈,妈妈救我时,我刚断奶,全家人都被鞑子兵杀害了,连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爸爸给我起名叫吴明,吴明者,无名也。三岁多,妈妈就教我无极功法。七岁那年,师父和妈妈说:‘你有个丫头在身边,这个小家伙给我吧。’就把我带走了。”
“你还有姐姐?”
“有啊,叫朱泠,到处舍药治病,人们叫她活命观音。很少在江湖露面,偶尔走动走动,也惩治过几个魔头,因为心慈面冷,很少露笑脸,武林中竟有人叫她冷面观音。”
“你多好,从小在妈妈身边长大,还有姐姐陪着玩儿,长大了又跟着师父,什么都比我强。”
包世仇撒起娇来又扭身子又撅嘴。吴明小时虽曾和姐姐在一起,但因年龄相差太多,玩不到一块儿。一见这个又机灵又淘气的小师弟就非常喜欢,不由得连安抚带玩笑地说:
“你还不好?师父常年如一日为你通关培元,一年功胜过三年,本来只想传你小乘法,后来看你天资好,将中乘法也传给你了,不然还能允许你这么快就下山了?还嘱咐我跟着屁股照看你,我都成了你的保镖了。”
包世仇默默地看着吴明,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头二年每当大雾天,我在玉女峰上,常望见有条影子在山间出没,那是你吧?”
吴明点头说:“我有时趁雾天在山间练蹑云步法。”
“你没偷着去过我们洞里吧?”
“胡说。师父说你们是避难的人,我怎敢无礼。”
“这还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我是说我猜的差不多,那真是一种绝世轻功。”其实他心里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师父不许我让人看见,怕惊世骇俗,所以我只能趁大雾天练,不过并没有背着你们,不然你们也看不到的。”
“五伯父说那是一种绝世功法,非常人所能及。我那时常想,若能练到那样报仇就不难了,没想到那个令我心醉神驰的奇人竟是我的大哥哥。蹑云步法师父已经教我了,可惜我功力不够,不能以意御形。此去洞庭,不识水性可不成,你教我御气凌波。”
“学御气凌波必须练成拔地参天,你目前功力不到,不能学。好在你学过龟息法,我教你一套游鱼身法,用无极功施展出来,料理龙镇江像鱼鹰叼小鱼。”
“太好了,你马上教我。”
“等过几天我们到了黄河才能教你。”
“不行,眼下水凉,我不在水里学。”
“打起仗来还怕水凉?再说不在水里怎么教?”
“怎么不能教?你只要把闭气、运功、身法和招数教给我,将来天热了我再下水练。”
“你尽出些古怪点子,不怪师父说你……”
“难缠,是不是?你不把我教会了,将来我在水下吃了亏,我一辈子都不饶你。”
为了教这个破裤子缠腿的师弟游鱼身法,二人住在邯郸市上一家店内,每天夜深人静,到东郊二十里外一片草地上去苦练。包世仇用绳子系腰把自己吊在树上,像平浮在水面,随着吴明的指点,一丝不苟地运功学招式,但由于不能借助于波浪的浮力,招到气不到,功力运不足,加之包世仇从小在山里长大,连身在水中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空累得满头大汗,还不得要领。后来还是吴明想出个招儿,捏住他鼻子,才学会了水中换气。吴明看他急得唉声叹气,劝他算了,不如找条大河再练,又快又省力。包世仇说什么也不听,把自己吊在树上,一吊就是半个时辰,吊着吊着,突然大叫一声,身子不借助吊绳,竟平空向前蹿动三尺。乐得他解开腰间绳子,纵下来抱住吴明又笑又跳。吴明看他不借水力竟学会了游鱼身法的第一招银鳗戏波,一面和他一样喜不自胜,一面心里赞叹这个小师弟功力精纯,无怪师父说他天赋甚佳。
二十四种游鱼身法练了三个夜晚,包世仇终于练到意气相合了。第四天夜里,包世仇将全套身法招法演练完后,已经是三更以后了。吴明催他回店,他坐在草地上耍赖:
“我累了,你带我走,我看看你的蹑云步法比师父差多少?”
吴明骂他“懒蛋”,他也不动,只好架起他右臂,陡地身形一起,像脚不沾地平飞出去,包世仇高兴得咭咭直笑。
师兄弟二人联袂飞行,如雁阵横空,苍鹰越水,弛出四五里路,吴明忽然去势一折,向左侧转了个大半圈,隐在一片黑乎乎的树林里,用传声入密说了句:“北山坡下有人。”
二人在林边运功潜听,听出是三个人在悄声说话:
“好像是人影。”
“人哪有那么快的?你看花眼了吧。”
“活见鬼!”
“少惹事,回邯郸。”
听口音有点熟。包世仇凝目望去,从北边山坡下蹿出三条人影,其中一人好像左臂有伤。吴明握握包世仇的手,示意要跟踪追去。包世仇却小声说:
“我想起来了,是阴山四蛇,看样子好像刚作案回来,我们先往他们的来路上看看。”
吴明抬眼向三人的来路望去,发现北面山后的夜空上,有模模糊糊的光影在闪动,立即带起包世仇向北驰去,一转过山头,便望见数里以外蹿起一股冲天火光。吴明运足功力,脚下生风,转瞬间奔近火场。借着火光,看清起火的地方是一座小村南边一处庄院,院墙很高,大门紧闭,十几个来救火的人在门外吵吵嚷嚷大声敲门,院里却死沉沉无人应声,只听见着火的房屋劈哩啪啦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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