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初中之前,我们家一直住在乡下的楼房里。

那是一块三角地带,整块地上只建着一栋坐北朝南的房子。

房子的后面是一条排水河,春夏流动,秋冬则像一滩死水般寂静,爸妈说河边滑,总是时不时叮嘱我不要独自去河边玩。

1997年的秋天,我的奶奶去世了,自杀,死在我们家后院小屋里。

奶奶的丧事还没有结束,爷爷便收拾了东西去了上海,往后也没了什么音讯,一家人只剩下爸妈和4岁的我。

家里遭此变故,前来吊丧的表姑见我可怜,便把我接到她家住了一段时日。

表姑的房间里有一串紫色的风铃,几根金属管错落的排开,挂在窗前,微风拂过,叮叮当当甚是好听。

我常常趴在窗台边等风来,清脆的风铃声,总是让我想起奶奶,想起她给我做的鞋,想起她在我的鞋后跟挂的两个小铃铛。

表姑见我每日如此,知我心中喜欢,便在送我回去那日取下赠予我。

说起来,那栋楼只有东半边是我家,西半边是一户姓赵的人家。

两家人在此居住多年,大概是因为从前关系一直不错,因此也不曾避讳什么,一直共用一个大的院落,各层的阳台走廊也是互通的。

赵家住在西侧,我便称呼赵家爷爷和赵家奶奶为西边爷爷、西边奶奶。

西边爷爷原先在县里一所中学任校长,退休之后便闲在家里,每日翻翻报纸,看看书。

他有很严重的哮喘,在夜里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经常听到隔壁传来绵延不绝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切,咳到最后只能发出气流声,听着让人心忧。西边奶奶是个瘦小的女人,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扎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尽管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听说她年轻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后来身子一直不好,除了偶尔会坐在屋檐下晒会儿太阳,她很少出屋。

想不到再次回到家时,房子已经大变了模样。

从前共用的院落,不知为何中间多了一堵用红砖堆成的墙,二楼、三楼的走廊也被砌了墙隔断。

奶奶去世后,爸妈起早贪黑地忙着工作和家里的一大堆琐事,再也无暇顾及我,经常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里。

一楼正中间是客厅,客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方桌,几把用红漆翻新过的椅子散乱的摆放在桌子周围。

正对着大门贴墙放置的是一个老式的粮柜,柜子上供奉着一尊古铜色的观音像,观音像的右侧是一个老式摆钟,日夜不休地发出“滴答”声。

观音像的左边原本是没有东西的,现在却摆放了一个金边相框,里面放着的,是奶奶的黑白遗照。

妈妈每天中午会回来给我煮饭,她匆匆忙忙地做点简单的饭菜,等不及我吃完,就要回去上班。

我把饭碗端到客厅里,放在椅子上,又给自己搬了一个小板凳。

我吃了两口,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看了看奶奶的遗照说“奶奶,您饿不饿”

当当当摆钟响了,十二点整。

屋子里空荡荡的,充斥着钟摆的回响声和隔壁传来的咳嗽声。

钟声结束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奶奶的照片忽然笑了一下!我凑上前去,揉了揉眼睛细看,又好像没有。

带回的风铃被挂在客厅西边的客房里,家里寂静得像一座孤坟,摆钟的声音显得愈加清晰,听的人瘆得慌。

我常常会去客房里,垫个凳子,把窗户打开,说来奇怪,风铃声一响,总觉得心安了许多,趴在窗前听着叮叮当当声,很快就能进入梦乡。2003年的秋天,爸妈忙碌了一天,早早便上楼休息了,留我独自在一楼客厅里做作业。

农村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只能加倍的努力,老师们自然更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即使是在小学,作业也是额外的多,好在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那时候的我看来,写作业和被单独锁在家里发呆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

整个客厅里充斥着钟摆声和铅笔写字的沙沙声,做完作业的时候,已经快到11点了。

窗外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和相片里奶奶的眼睛一样黑。

我走到楼梯口按了几遍才发现楼道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坏了。

“没办法了”,试着向前摸索了两步,有些害怕,我又退了回来,心想,“今晚就睡在客房好了。”

客房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半旧不新的床,一个已经掉漆的老式衣橱。

窗边除了书桌,还有我的风铃。

南方的初秋还是和夏天一样的闷热,客房没有风扇,我只能把窗子打开透透气,伴着断断续续的风铃声,我很快便睡了过去。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一阵急促的风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

“刮大风了吗?”我心想,眼睛向窗外瞟了过去。

一团影影绰绰的绿光一闪而过,接着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我能感觉得到它离我家越来越近,突然,脚步声戛然而止。

“咚咚咚。”很缓慢的敲门声,我把头从蒙着脸的被子里探了出来,朝着屋外的方向问道:“谁?”

没有人回答,“咚。”声音很轻。

我起身沿着墙壁,摸索到门口,想要开灯,却怎么也摸不到开关,这次我能清楚的听到有人在敲客厅的大门。

“谁在敲门?”

“阿言,是我。”一个有些干枯的声音。

我心想:谢天谢地,是个人,我还以为是个鬼呢!

“您是?”

“我是西边奶奶啊,阿言。”

原来是她,我把脸伸到门口,透过大门上的几片装饰玻璃朝外面看了一眼,虽然也看不太清楚,但是瞧那瘦小干瘪的身形,应该是她没错了。这么晚了,您有事吗?”

“阿言,你先把门打开,我有事想跟你说。”

“西边奶奶,这大门上面下面都有插销,上面的插销我够不到,您有急事吗?要不我去楼上叫我爸妈下来。”

“算了!”她连忙喊住我,顿了两秒,然后笑着说:“太晚了,就不打扰他们了。”

“阿言,我就站在门口,你跟我说会儿话好吗?其实奶奶挺喜欢你的。”她故意把“喜欢”两个字说的很重,“你把窗子关起来吧,今天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可不是嘛,风吹的风铃晃个不停,我摸索到窗边关上窗,它才不情愿地安静下来。

“奶奶,夜深了外面冷,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阿言,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西边奶奶对我的话不以为意,自顾自说道。

“好多年以前啊,呵,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刚嫁过来,这附近就住着我们两家,你奶奶当时生完你姑姑没几个月,我们俩经常在一起逗小孩玩,小孩子白白嫩嫩的,一逗她她就朝你笑,笑的你的心都化了。

你奶奶劝我也快点生一个,我嘴上倔着说不着急,心里不知道多羡慕你奶奶,多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那后来呢?您肯定如愿以偿了吧。”

“你说阿敏?”西边奶奶的语气忽然变得冷淡起来。

阿敏叔叔是西边爷爷的儿子,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在家,只留他媳妇在家侍奉公婆带小孩。

“阿敏不是我亲生的!”

“啊?”我有点被惊到,“那您?”

“哼。”她突然冷笑一声,“你想说为什么我不自己生?难道我不想吗?!我也曾有过两个孩子。

第一次我怀的是个女孩,可惜还没等她生下来就小产了,第二年我又怀上了,这一次我格外小心,还经常去请教你奶奶,从吃穿到洗睡,完全按着你奶奶教我的去做。”

“看着肚子一天天变大,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每次抚摸着肚子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他的跳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迫不及待要看看这个世界的欲望,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她的声音有些失控,甚至颤抖了起来。

“然后呢?他怎么了?”

“然后?”她又换成了冷冷的声音,“我不知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到,生他的那天夜里,窗外的风呼啸不停,我痛得昏死过去,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他生下来就死了吗?”

“你听说过有人生下来没有皮吗?”她问。“没有皮,就像一个红彤彤的肉球,碰也不能碰。”

我想象了一秒钟,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样。

“他们告诉我,我的儿子生下来身上没有皮!刚从我的肚子里出来几分钟就死了!我不相信,我疯了似的抓着他们,让他们把我儿子还给我,可是他们说已经扔了!扔了!你说,一个没有皮的人他得多疼啊!”

“我晚上做梦,老是梦见他说:妈妈。我一个人好孤单啊,我身上好疼啊,一直在流血,妈妈救我!我好难过啊,我说:宝宝,再忍一忍,妈妈一定会给你找一副好皮!”

“西边奶奶,你别说了,大半夜的,我有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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