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头蒙着眼睛的毛驴,任凭车夫的鞭子甩得震天响,它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吧嗒吧嗒地前行着。

现在,锦程和孩子们已经适应了城市生活,用守喜的话说娘三无论穿着还是思维都跟上了趟儿。是啊,在这样的县城里,你要想立足首先要认同这里的一切,合理的不合理到的,喜欢的讨厌的都要从里边摘出来自己需要的,这就是生活。拿简单的吃饭来说,你不能再端着个碗来回串串门,也不能毫不顾忌形象地靠着墙根蹲着。无论你习惯不习惯,你都得正儿经地坐在桌子前完成吃饭的这个“活动”。光脚穿凉鞋似乎也不再那么合群,当你站在周围都穿着袜子的人面前,你会感受到那薄薄的一层丝袜会把你们分成两类。纵使又太多的不同,好在,这一家人已经慢慢适应。

我们之前说过,一到出车的时间,车队大院里只剩下女人和学龄前的孩子。作为粮食局下属的企业,粮食的调动毫无争议地落在了车队的头上。司机们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除了汽车确实趴了窝,司机们才把他们开到一楼的维修车间急救。否则谁愿意浪费这样的机会呢,出车多,挣钱就多呢,谁会嫌钱烫手呢。

最近一段时间,妇女们似乎改邪归正,不再讨论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开始关心起国家大事。经济的发展,富足了人们的腰包。这个腰包首先鼓起来到车队,成为了全县人们的焦点,即便是政府单位的工作人员都羡慕得红了眼,都想跳上车摸摸方向盘。方向盘一转,钱是混蛋,方向盘一打,盖房添瓦。是啊,从司机们大手大脚花钱的神气就能感受到钱来的有多快。车队里时刻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有钱了,谁还去愁眉苦脸了呢。在这些首先富起来的冒尖户也不愿意再挤这单身宿舍,纷纷在车队附近买房置地。这个筒子楼的住户越来越少。

从前年的第一家买房子搬出去之后,女人们都羡慕得眼球都要弹射出去,有的不止一次去体验过这独院小楼的美妙。自那以后,房子成为最大的话题,这可不是一阵风,刮刮就听,这简直成为一种必然趋势。这些买房的人群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就是改善居住环境。第二类是生活所迫,孩子该成家了,成家了总不能一直跟父母挤在一起吧。再说了大多数家庭都有男孩和女孩呢,这也是必须要解决的矛盾。第三类就是跟风儿,别人家有的我们也得有呢。住不住到都是后话。这一类人基本上县城这四关五街的老人,本身有房子住,看着别人买了,自己也膈应。不过在这三类人中,人数居多的就是第二类。守喜就是这类人的典型的代表。大孩子该上初中,小女儿也上三年级,一家四口仍然挤在这二十平的小屋内,不用别人说,即便是自己也感觉到难受,再说孩子也长大了,再睡一张床这真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一九九五年,守喜也搬出了这个大院。他在县职高旁边买了一栋两间的小院。两个孩子比守喜父母更开心,他们一到周末就自告奋勇地道新房清除垃圾打扫卫生。守喜也抽空布了电线,说起来这线还真的好好说上几句,别人布线都是打眼一冲差的不多直就行,守喜可不会这样,横线必须和顶平行,数线必须垂直地面,每一根线都要拿着尺子比划比划。搬进新房,守喜又借了三千五百块钱买了台25寸的长虹彩电。一家人都沉浸在新房带来的喜悦之中。

与孩子轻松的喜悦不同的是,守喜夫妇也有一些没有流露出来的压力。买房子借了三万多的债,在这个万元户还是稀罕物儿的年代借这么多钱没有压力都是骗人的,好在车队的声誉在那放着,搁一般人肯定没胆量去借钱,也没人敢借给你。自从买了房子,守喜更是一天不敢歇,睁开眼睛就磨着方向盘出发,了省点钱没有敢雇佣其他司机,自己七天时间自己跑了一趟广州,困了就在车上睡会,睡醒继续赶路。这个事情在车队几乎成为了传奇。没办法呀,自己的苦自己知道。为了缓解丈夫的压力,锦程也没有闲着,和战友媳妇捣鼓了服装,买了个会本儿,天天骑上自行车去赶会头儿。往往是天不亮就出发,去的早点占个好位置,为了多卖点货,到了天看不见人的时候才收摊往回赶。夫妻俩都早出晚归。两个孩子成了没人管的人,守喜也心疼孩子,每次出去都是五十或者一百的给,久而久之,两个孩子养成了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生活像是小娃娃吹起的肥皂泡,在阳光的照耀下绚烂多姿。可是泡沫终归是泡沫,他无法永恒,等待他的只有那壮丽的爆破。

晚上点多,一天吃了一个干馒头的锦程饥肠辘辘,她拐进胡同的那一刻她几乎虚脱,推车子的手几乎要颤抖起来。她努力地把持着自行车不被后边的大包货物坠倒。门开了,两个人都下了一跳。原来出门的是孩子的老师。锦程赶紧把车子靠了墙把老师让进院子。

客厅西边墙上有一块镜子,锦程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飘荡的浮尘粘在脸上,汗水从额头滴落,在脸上形成了千沟万壑。自己看着就觉得可笑,她不好意思地说:“罗老师您先坐会,俺去洗洗脸”“去吧,俺也冇啥事,路过这跟你们聊几句”。

锦程到卫生间胡乱洗了洗,用毛巾擦了几把脸赶紧走出来,孩子老师来家访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呢。她不敢怠慢。

罗老师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瘦弱的身体显得那么弱不禁风。阳光暴晒过的脸呈现出淡淡的黑红色。看来刚才的凉水并没有彻底驱散热气,透过乌黑浓密的头发向上升腾的热气在灯光下格外明显,陷在眼窝的眼睛显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惫。看到这一幕,内心中泛起一丝同情,她准备用最简短的话语结束今天的谈话,好给她节约点时间休息一下。

为了缓解对方的压力,她又重复道:“你也不用慌,俺这是吃过饭,没有事瞎转呢,正好转到这,给你说几句话”。听到罗老师如此说,锦程心里稍微好受点,要是老师在家等自己这么久该多不好意思呀。

“额——俺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小徽的事情,咋说呢,孩子这一段时间比较叛逆,小毛病就不说了,现在他开始逃课,花钱也大手大脚的,不知道这钱——”罗老师说。

听见老师说到逃课,锦程真想冲上楼去一把揪住儿子好好打一顿,两个大人如此辛苦,你竟然逃课呢,不过理智克制住了怒火,她很少打儿子,平常遇到了问题大多数都是说教,只是……。她冲着楼上厉声喊道:“王文徽,你给我下来!”

听见锦程的声音,在楼梯拐角处趴着偷听的王文徽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他害怕下边的母亲和老师听见声音上来逮住他。

“罗老师,您说……”

“文徽妈吗,俺这样给你说吧,孩子出现问题跟家长可有不少关系呢,恁不能光顾挣钱,得抽出时间管管孩子呢,钱哪里能挣的够呢,光靠小孩子自己,小孩子有多少自制力呢?你说是吧?”

“对对对——”

听完了老师的话,锦程陷入沉思,她也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之前还能给孩子唠叨几句,现在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孩子,也确实不应该,她决定改变一下。

“老师,恁放心吧,俺以后肯定好好管管他呢,恁多费心了”锦程客气地说。

“中,咱们多操点心,毕竟孩子终究是孩子,好好教育教育还是能成才的,那这,俺先回去了,恁娘俩好好聊聊”说完就推着锦程不让送,自己出去了。

送罗老师出了门,锦程没有着急上楼训斥儿子,她坐在沙发陷入了沉思。

老师的话点醒了自己,孩子的成长确实需要家长的关怀呢。孩子自制力能有多少呢,大人不是也想偷偷懒吗,哎,自己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呢。她又想到了因为失学而给自己造成的至今无法弥补遗憾。挣不完的钱呢,老师说的对,但是青春只有一次。想到钱,她又陷入自责当中,自己忙忙碌碌,起早贪黑地并没有挣了多少钱,尤其是今天,在会上被人偷走了三四件新款棉袄。本两个月真是白忙活了。想起这失窃的棉袄,心里一阵阵心疼。孩子身上的袄还是自己做的,没舍得穿这些时尚的成衣,哎,可恶的小偷呀。

管他呢,先做饭吧,他站起来,看到儿子站在了楼梯口,儿子惊恐忧虑的眼神让她感到难受,孩子也是懂事的孩子呢,在老家的时候,自己下地干活,兄妹俩还能给自己捣鼓点面条吃呢。她有点怀念那个时候的无邪的时光。只是,现在再也回不去了,孩子终归要进入新的生活。她看了看儿子,又低下头,许久才问道:“你妹妹呢?”儿子显然对这样的问题没有防备,他吃惊地回答:“在——在楼上写作业呢”。锦程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一头扎进厨房做起饭来。

有些问题还没有想好,她要等丈夫回来再做决定,至于儿子的错误,现在也不着急,等自己想好了一起再说。

两个孩子吃过饭都上了楼休息去了,锦程喝了半碗粥,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等待丈夫的到来。今天晚上一定要跟丈夫商量商量这一段的事情,她已经想好,若是丈夫吃过饭倒头就着,她也要把他叫醒,事情可不能再拖拉了。她还不知道,在自己烦恼的同时,丈夫也在车上趴在方向盘上一根接着一根烟抽,整个驾驶室像是桑拿房,烟雾弥漫着整个空间,车窗的玻璃像是起了雾,这浓重的雾气形成了一到屏障,里边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里边。他也在考虑一个重要的问题,思索很久也没有答案。今天车队里开会说,由于时代的变化,散装车需要更改成集装箱车。这样方便快捷,不过名额有限,明天之前得给队里一个回话。

现在改与不改成了个难题。他已经坐在车上几个小时,吸了两盒“丝绸之路”还是没有定下来。改装集装箱,就只能拉粮食,其他的货物没法拉。有一点不容忽略,队里的货源可不如以前,国家不允许粮库的粮食大量调动,这无疑是断了车队的财路。可是,国家政策的变化单凭一群司机怎么能左右呢?不改吧,仅有的粮食调动肯定会紧着集装箱。这拖挂车又没有了优势。思来想去,还是做不了决定。还是回家跟锦程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吧。

车门一打开,一股浓烟窜了出来,随风四处飘散。他跳下车扭头看了一眼那缥缈的烟雾,向家的方向走去。

车队离家并不远,他不想走那么快,推着车子穿梭在黑色的夜中。路上没有路灯,路两边住户里发出来微弱的光不规则地洒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幅黑白相间的水墨画。从东西胡同里拐到南北路上,这里是县城最繁华的村落之一,北城村紧挨着老城,商业比较发达,县城最好的初中就坐落在这条路的西侧。每逢上下学,几千人同出同进好不壮观。在学校周围聚集着不少小商贩,烧饼夹串,油条、鞋底儿烧饼、火烧……为了引得学生们的光顾,商贩们的小喇叭始终播放着一句话广告:烧饼……”“火烧……”“油条……”。这些单调乏味的声音像是巨大的石块投进了本来并不平静的湖,引起万丈波澜。守喜烦透了,跳上车逃离了这个地方。

守喜推开门径直走到卧室一头扎进被子上。锦程看到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呀,肯定有事呀”。锦程快步走进卧室问:“吃饭了冇?”半天才从被子里传出低沉的声音:“冇了”。“那我给你热热饭吧”锦程说着就往外走。

守喜叫住指了指床边的沙发示意她坐下。

锦程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管他呢,正好我也有事说。

等锦程坐定,守喜也起身倚在床头上把今天队里要改集装箱的时候说了说,说完又害怕妻子不了解集装箱,顺带着把什么是集装箱讲了讲。

锦程笑着说:“在车队了呆了这么多年,集装箱再不着吧”

妻子的乐观态度总能让他宽心。这次也一样,一句玩笑让他的压力有所缓解。

锦程听完,沉默了一会说:“俺瞧这事儿可没有这么简单,就跟是咱俩商量啥事,等给孩子说的时候肯定是定好了的,不可能给孩子商量的吧,俺觉得这事悬”

守喜盯着对面的组合柜不说话。

锦程接着说:“你说国家为啥要支持改集装箱呢,既然不让调动了,改它还有啥用呢,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又不认识人,即便是队里给咱名额改,咱都不敢要呀,这以后要是活僧多粥少的时候还得凭人上呢,咱们不砸手里了这车?”

这时守喜打断了她说:“要是咱们不改,这车也开不成了呀,改了还有可能开呢……”守喜说出来了隐藏在内心最大担忧。

听到这,锦程这才明白平时心里不藏事儿的老公为啥如此低落,是呀,要真是把他的这个爱好剥夺了对丈夫来说是多么残酷呀。她心里也没有个主意,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丈夫为了这个家付出的够多了,别人都是两个司机轮换着,而丈夫却独自一人扛起来了一辆车。几年下来身体消瘦得不认直视,但是他却没有半点怨言。

她突然站起身来对丈夫说:“这事先搁一夜吧,又肆气腐坏的意思不了”。“我给你热热饭去,先吃饱了再说。”

“不用,我就和这饭就中”守喜跳下床,走到客厅端着那碗坨了的糊涂玉米糊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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