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岫自小习惯了将秦徽的三五警告化作耳边风,一吹就散,转头就忘,病情才要好转,她身上深冬回暖似的有了些许力气,趁着夜色披衣下床,鬼鬼祟祟地开了门,探出半个脑袋来看,放眼四周,见院中竟然无人看守,不可置信地顿然一喜,这才敢做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人模狗样地关门离开。

想必秦徽也早将她这脚不沾地往外溜的德行看透了,懒得再做无用功。

秦岫不免一阵唏嘘,她混迹半生,神鬼不畏天地不惧,怎就偏偏在这个妹妹面前怂地跟个脓包子一样。秦徽脸一沉,不必开口,哪怕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飞过来,她这满副心胸肝胆不裂也要抖上三抖。

应了秦徽那句话,没出息的很。

可这并不妨碍作死小能手继续上蹿下跳捅天浪地地玩命,刚出府门,她一溜烟儿朝昌平巷去,待走地远了,这才放慢步伐,不疾不徐地观望起周遭景致来,细银莲纹的黑衣颜色沉郁,在车水马龙的人群中显出一种平白无故的亮眼,走至春/宵楼下,并没有如以前那般笑意盎然地踏进去寻欢作乐。

她脚步一顿,似有所觉地一抬头,鬼使神差望见二楼窗中红衣美人,一双潋滟秋目与四年前并无不同,刚好俯下首,袅袅无意地落下目光,和她隔空相对,一瞬间耳边陷入寂静,纷乱嘈杂都不见了,隔着窗棂,双双都愣在原地。

他那厢似乎是在与客人作陪,嬉闹声隐约可闻,不必说也知道,陇京最出名的倌馆,倌馆最出名的美人,他是老鸨,亦与寻常卖身小倌并无不同,轻易就能让人一掷千金,从前还是朵高岭之花,旁人都可望不可即,却独独对她门面大开,现在想来,怎不知那是他故意下的圈套,只为了引她上钩?

秦岫觉得好笑,又莫名可悲,笑的是从前自己色迷心窍,被他温温柔柔解语花的外表迷惑住心神,竟还想过不顾身份娶他进门……悲的是她这少年时第一段感情就此宣告夭折,从前有过多少痴心妄想,而今就有多少恨意丛生,让她头一个动心的人,往后再见不是形同陌路,便只有拔刀相向。

一念及此,她低下头,错开目光,转瞬冷下脸,一言不发地朝前继续走,人声鼎沸因意识回笼再次涌入耳中,身后目光炙热,像是在她背后点了一把火,却耐不住她视若无睹的冰冷,终于渐明渐熄,无言以对。

情丝由他嫣然一笑起,由她抽身而去终,挥剑斩断,毫不留情,殊不知谁比谁潇洒,谁比谁更舍得下?

犹记得她最近一次到这里来,约摸还是几个月前,可她并不将楼泠放在心里,因此便不做数,四年来头一次故地重游,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花花绿绿万紫千红全都映入眼里,只觉得什么都是陌生的,新鲜的,

这病才好,她一高兴,老毛病便一刻不能无地又犯了,酒瘾上来,还要给自己找个顺顺当当的借口:她这厢刚回来,也该去探望探望旧人不是?罗星城念及她便要落泪的模样记忆犹新,这一个个的,不都是要等着她亲自上门安抚赔罪的么?——此人仗着有人忧心,不缺照顾,简直是越发有恃无恐了。

这么想似乎显得她太没良心了,然而她最不知该怎么应付重逢,只能给自己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却不知前者后者到底哪个是借口。“那个小姑娘,”她想,“我走的时候才丁点儿高,真是长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我才四年没回来,怎么感觉什么都不似以往了。”

她这日之所以敢大着胆子出来,还不是因着谢暲成亲,秦徽上了王府,将她孤苦伶仃一人丢在家中,好不可怜。秦岫才不是老老实实就肯在家里待上一天的人,可她正午去了罗星城所在的酒馆,直到月上枝头才出来。

她抚着心口,醉醺醺又面带欣喜地想,被人记挂的感觉真好。

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个会哭会笑知人情有温度的人,而不是个杀人如麻阴冷森然的衣冠恶鬼。

这一路蹉跎至今,总该有些温暖。

只言片语,一星半点,再微不足道也足够了。

这一天下来从早至晚,该忙的偷闲的都随着夜色进入尾声,秦徽入了府门,朝服都来不及脱,匆匆赶脚就往秦岫的屋里去,一推门,漆黑黑一片,别说是人,连个鬼影都不见。

早知如此,还是摇头,立在门口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紧抓着她去了哪儿不放,转头走了。

魏王谢暲的新王府就在皇宫不远,与梁王王府相近,轮到男子封爵的长乐王,这地方选地可就莫名偏远了。如秦徽所言,离皇宫不近,却和秦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布局摆设都和敬思殿一般无二,连院中都同样种植一棵百年梧桐,细细一看,和敬思殿那株竟还不是同一株。足见用心良苦,可知这陛下的宠爱不假,连礼法纲纪都成了虚物。

她点亮一盏灯,鬼魅一样站在角落,悄无声息地望着周遭一切,仿佛要透过这些寂静无声的死物去参透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秦岫已等他多时,也是多亏了那高大梧桐,她才能轻而易举寻到他卧房所在,门被推开,回头见他失神怔愣,广袖华服下的身躯依旧挺拔纤细,身量却抽长了许多,已能明显看出少年和青年的分别,远远站定一望,竟约摸比她高了半头不止。

她的心骤然开始狂跳,像被抓包的小偷,来前在心底一句一句磋磨出来的话此时半句都说不出来,嗓子眼都被一颗心噗通噗通堵了个严严实实,动也不敢动。

一见这张脸,长乐王初始还以为是秦徽上门造访,略带惊诧,他怎么都不可能想得到会是秦岫,然而对方的眼神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关了门便还在原地立着,并未上前。

没想到对方也只看着他,不言不语,没有讲明来意,亦没有说自己出现在此的缘由,谢倓皱着眉,依旧远远站着,说道:“秦大人,王府并非无人之境,您不走正门也罢,难道不知男子内室,外人不能随意出入么?您究竟此来为何?”

秦岫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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