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皞醒来时,看见忆之倚坐在岩洞口看日出,金红的日光射在她的身上,为她渡上了一层淡橘色光晕,他喊了一声,忆之回望了过来,日光又将她的粉腮晕染地晶莹润泽。

忆之见他醒来,起身往洞内走,她走出了那片暖阳,步入了湿冷的阴影中。元皞见她的气色并不好看,恹恹的,全然不是方才看到的模样。她在他的身边跪坐下,拾起衣裳为他穿戴,元皞搂着她的腰来吻她,她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等他停下后,垂着头,继续为他穿衣。

忆之又为他穿第二件衣裳,说道:“我记得你说,翻过了狼山,就到了保安军,那有宋夏贸易的榷场,那群回鹘的女人,她们或愿意走,或愿意留,全随她们,行吗?”

元皞心里不安,直瞪瞪瞅着忆之,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忆之道:“你管我如何想呢,即便我想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倏忽,又抬起眼睛看元皞,问道:“怎么,你想耍赖啊,你昨日说了,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什么。既是我的了,就全凭我处置。”

元皞觉得好笑,问道:“既全凭你处置,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忆之没好气道:“不过白问你一句,省地又疑神疑鬼。”过了半日,又补充道:“你别想耍赖,耍赖我也不理你。”

元皞笑望着忆之,心中悸动,他伸手摩挲着忆之的脸,忽觉惆怅,说道:“我知道你并不开心,等到了兴州府一切都会好起来。”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听说你有五位妻子?为何你有五位妻子?在我们宋国,妻子就是妻子,再娶,无论多尊贵都是妾室,越不过妻子的位份。莫说民间,皇宫里头,皇后就是皇后,妃子就是妃子。”

元暤怔了怔,蹙眉道:“谁告诉你的?”

忆之道:“嵬名吉利,不过这不重要,我迟早要知道的。”

元暤缄默了半日,说道:“西夏与宋国一样,妻子就是妻子,不过妻子死后,续弦娶来的也是妻子。”

忆之望着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元暤,不明白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元暤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们的婚姻都不由自己做主。卫慕氏是党项中显赫的族姓,我的祖母,母亲都来自卫慕,我的第一位妻子也来自卫慕。”他握住了忆之的手,说道:“我父亲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战死,卫慕一族,仗着母亲庇佑,欺我年少,与我争权。他们见我不听话,就要暗杀我,我死里逃生,也是那时候起,我再不能,也再不会一觉睡到天亮。”

忆之问道:“那他们,怎么样了?”

元暤道:“我将谋逆者全部沉入黄河,毒酒赐死了我的母亲,至于卫慕氏,彼时她已经怀了身孕,遂只是软禁在别宫,我本不想杀她只是那个孩子,既不像她,也不像我。”

忆之呆了半日,不想再听下去,说道:“别说了。”

元暤道:“我的第二位妻子索氏秉性孤傲,目无下尘。她痴迷音律,终日戚戚怨嗟,她让我觉得很乏味,故而很少去见她,也因那段时日,我醉心攻打厮啰,牦牛城初战时吃了败仗,不知为何,宫里开始盛传我战死了的消息。那个郁郁寡欢的女人每日欢欣鼓舞,仿佛换了一个人,后来我凯旋而归,她或许是害怕,或许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便自刎了。”

他继续说道:“至于第三位,她嫁给我没多久就病逝了。”又笑了笑,说道:“我连她的名字都忘了,总之也是党项大族。联姻,是最有效,且成本最低的政治手段。

这么些年,只有玉蓉一直陪在我的身边,随我四处征战,对我关怀备至”元暤提到了玉蓉,两只眼睛直直的,开始出神。

忆之猜道:“玉蓉,是不是野利皇后。”

元暤道:“对。”他又沃了沃忆之的手,说道:“我懒得再娶了,遂封她做了皇后。”

忆之笑道:“不该是你感激她常伴在你左右,尽心竭力辅弼你,遂封她为皇后吗?”

元暤两眼望着忆之,说道:“卫慕氏的那个儿子,只有玉蓉说他与我不像。我那时极信赖她”又喑声了半日,才说道:“后来我发现,假传我战死牦牛城消息入后宫的人,还有索氏之死,都与玉蓉有瓜葛,我便开始怀疑她她就是这样的秉性,想要的就一定得得到,她想要做皇后,我再娶多少个,她都会相尽办法对付,索性就如她的愿吧,这么些年,她也确实劳苦功高。”

忆之出神道:“那她要是容不下我呢?”

元暤道:“我会保护你。”

忆之摇头道:“你是前厅的人,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

元暤呆了半日,不知如何回答,低声道:“你这样聪明,不会有事的。”

忆之蹙眉道:“卷入无休止的宫斗,非我所愿。还不如扮作男儿身,跟在你身边做你的小子吧。”

元暤不做声,忆之想道,或许这话说地太急,叫他起疑,又说道:“总之我不进宫,我不想在女人堆里靠勾心斗角讨生活。”

见他仍然不做声,又赌气瞥了元暤一眼,说道:“你如果非要送我入宫,我就跑,逮着机会就乱跑,倘若跑不掉,就自尽。反正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元暤笑了一声,却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忆之讪了半日,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喑声不语。

姆妈入内,禀道:“兀卒,章先生已在外候着了。”

元暤让入内谒见,姆妈应声退去,忆之正欲站起身,被元暤握住了手,说道:“你不用回避。”

忆之摸不清他的心思,遂继续跪坐着,一时又觉得双腿发麻,改为斜坐着。

适逢一名宋人打扮的男子入岩洞作揖,拜见元暤。元暤为忆之引荐,道他姓章名元,与他寒暄了一番,又问起国事。

章元一一回禀,元暤颔首,又问及保安军关口事宜。

章元答道:“回禀兀卒,听闻都中丢了一位贵女,又暗指是被某国侦探掳走,故此十分重视,各处的关口都严谨非常,并张贴有二人的画像。”

元暤蹙眉溜了忆之一眼,问道:“我离京时,通汴京城的禁军侍卫,殿前左右厢可都在追捕一个叫富良弼的谏官。如何忽然就变了风向?”

章元道:“兀卒,臣挂心兀卒,一路赶得急,并未打探清楚,只是略知道些”他顿了一顿,说道:“兀卒,倘若我们要过保安军的关口,这位姑娘不可与您同行。”

元暤道:“你只管说,该当如何,不必拐弯抹角地废话。”

章元道:“回禀兀卒,臣听闻鄜延路,泾原路,环庆路,秦凤路皆新设了关卡,检视通行,倘若绕行,一则费时费事,二则也未必绕的过去。不如兀卒与众侦探换上回鹘人的衣裳,假扮商队,正巧货物骆驼也有。臣与姑娘都是宋人,与兀卒分道而行,假扮采办的商贾,如此才不会惹人注意。”

苏努尔人未到,声儿先到:“或者,直接宰了这小娘们,也省的咱们冒险!”

忆之见他满脸的怒意,提着大刀阔步往洞里来,低下头,只作没有听见,看见。

元皞射了苏努尔一眼,没好气道:“谁让你进来的。”苏努尔如鲠在喉,一时无言以对,章元笑了笑,又按下不表。

元皞盯着苏努尔,久久才将视线挪到章元脸上,问道:“你既想明白,又是否准备妥当。”

章元又道:“回禀兀卒,马车,给姑娘更换的衣裳俱已准备齐全,再服下会让面部浮肿、起疹的药物即可。至于兀卒,也需乔装换面。”

元皞颔首,说道:“很好。”又沃了沃忆之的手,说道:“你随他去吧。”

忆之点头,拄着地站了起来,章元作完揖,又向忆之做请的姿势,忆之服了服,便往外去。方至洞外,听见洞内元皞与苏努尔起了争执,又听苏努尔喊道:“我说你为何忽然提前让我来关外接应你”

忆之听着,只觉与其说是争执,却又更像是朋友之间,熟惯的斗嘴。倏忽,又见一辆车檐围挂着玛瑙石,贝壳,彩石,铜铃等饰物的精巧马车停在不远处,日光射在上面,熠熠生辉,星光璀璨。她走近了,托起一串在手中端详。

章元命人开了槅门,取下上马杌子,又请忆之上车。

忆之踩着上马杌子上了车,车内有一名女使在等候,那女子的五官俏丽平整,是中州人士的相貌,女使替忆之宽衣,更衣,又取了妆奁为她梳髻,忆之的头发许久没有清洗,有些油腻,她便取了不知何粉,扑了扑,梳成后,不见有任何异样。

女使收拾好衣裳,妆奁匣子,下了车。

须臾,章元走了过来,先在车外作揖道:“晏姑娘,冒犯了。”

忆之对他微微服了服身,他便矮身进入车舆,槅门随后关闭,又听一声马鞭打响,车毂粼粼开始往前。

车子颤颤巍巍,行了半里多路,忆之忽听章元笑了一声,不禁望了他一眼,纳罕道:“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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