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沽渡头,离京城不过三四十里之遥,南北往来官船、客船、货船俱要从此处停泊改换陆路方能进京,乃是除神京外人烟最为阜盛,街市最为繁华之处。

街路官道黄土夯实,民居鳞次栉比,羹店、酒店、供行脚人吃用的二荤铺、南北杂货挤挤挨挨,分列两旁,好一副盛世景象。

往日蒙蒙亮,天幕上犹悬有一丝微星,渡头附近便已是人声鼎沸。

各式卖吃食的小商小贩叫卖声清脆悠扬,预备揽活儿的力巴伙计呼喝不止,各家商铺跟船的管事大声吆喝,更有前来接船的大家子婆子仆从等待家中客人——这些人自恃身份,便不肯同那些伙计混在一处,俱在沿河一溜茶棚里要了茶水坐了,一面闲磕牙儿,一面留神着河道里要接的人。

但今日不同,天光已是大亮,渡头口岸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别说平日里吆喝的小商小贩们不见踪影,就连河道里也是一艘船也无,水面平静得只能瞧见风吹过的涟漪。

唯有茶棚里来接客的下人们还守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言语,但声音也不敢放大了,一个个压着嗓子,细声细气地交谈。

“怎么今儿渡头这样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吓得我都不敢大声说话——路上来得急,还没用饭,原还指望能来了这里垫补垫补。”——这是那消息不灵通的人家。

这话本是问茶棚的伙计,却叫边上另一户人家的婆子听见了,当下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笑道:“可说是你主家没脸面,你在主子前也没脸面——连这样大消息都不知道?”

那婆子气了个倒仰,正要怼回去,边上伙计忙拽了拽她的袖子,嘀咕道:“这是荣国公府的人!”

荣国公府?这个名号那婆子也算有耳闻,老牌的勋贵了,这几年虽然没见有能耐的后辈,可就是老国公当年立的赫赫战功也叫人轻易不敢小瞧,自己家却只是个普通京官儿,当下住了嘴忍气吞声地认了这嘲讽。

荣国府的婆子得意地扬着下巴看了她一眼,大咧咧翘着腿显摆道:“太上皇的嫡长孙,先太子爷的嫡长子,奉皇命往两淮、两浙巡视盐务。如今一并带了那两地数百万两税银大驾回京呢!”

“这消息满京城里都传遍了,也就是你主家官卑职微所以没资格知道罢了。”

那婆子听闻,失了面子,又叫人这样一通嘲讽,脸上羞得通红,暗骂老混账忒不是个东西,可见荣府主子也不怎么样!

“早上你来的晚,没见着清场的士兵,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边上有另一户人家的婆子,老成厚道,看不过眼这荣府的婆子仗势辱人,善意出来解围,“如今我们皇子爷回京,太上皇老圣人特许半幅天子銮驾迎接,自然要轰赶不相干的闲人。却是我们皇子爷宅心仁厚,特许咱们这些人还在这等着,只是御船来了避让就是。”

被辱的婆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嗳嗳连声,嘴里多是道谢之语。

那荣国府的婆子一见这样,自己不但没因为摆出主子身份来惹人艳羡,反倒因个多事的闹得边上人都鄙夷自己粗鄙,登时恼了,哼声怪笑道:“‘我们皇子爷’?您是哪个牌面儿上的人,称得上一句‘我们’!我家乃是荣国府当家太太、京营节度使王家的陪嫁周瑞,尚不敢跟贵人扯一句‘我们’呢,你倒也不怕这里风大闪了舌头!”

边上嘀嘀咕咕的人们静了一瞬,不为别的,单只听这名号便知,当家太太的陪嫁多受重用,这个周瑞家的敢这样嚣张,显然是府里多得看重的。

老成婆子却瞥也不屑瞥一眼,耳听得渡口呜呜号角声响起,顾自起身理了理衣摆,淡淡道:“走罢,皇子爷的船到了,咱们老爷自去迎驾,皇子爷给舅舅带回来的仪程可还要咱们亲拿呢。”

语毕,抬脚离了茶棚,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扬长而去,扔下一个周瑞家的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末了儿那家一个小厮笑嘻嘻地推了周瑞家的肩膀一把,啐道:“呸,老虔婆——你可听好了,那是我们理国公府掌事婆婆陈妈妈,先太子妃的奶嬷嬷,皇子爷见了还笑称一声妈妈呢!你说,说不说得一声‘我们’?”

周围人哄堂大笑,好事的便放了声儿嚷道:“小哥儿,你跟她一般见识!谁不知道皇子爷回京,今日渡口不许大小船只停泊,她还叫主子遣出来等人呢,可不是空等么?显见的主子跟前儿也是个没脸面的!”

茶棚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自己才出口的话才不过一盏茶功夫竟叫人扔回自己脸上了,可丢不丢人!

周瑞家的羞得不敢见人,拿了帕子遮着脸,灰溜溜的带着三四个婆子躲了,直远远地躲到河岸边儿上才敢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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