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我…”
静香再要开口,谢家康已先她一步,声音轻且缓,她听来却字字清晰。
“傻丫头,你眼下着一身男装只是为出入书院添些便宜,举头三尺皆有神明,女孩子家不可轻易发终身不嫁这样的重愿,与你一世幸福相比,我那些许施恩本就微不足道。”
“神明在上,俯瞰世人,若是做人无情无义,纵是一生享乐有何意趣?”
静香抬起头,直直望近谢家康双眸。
“少爷,还记得桐城程知骥吗?”
“自然。”
“程知骥年少成名,才华横溢,敢于乱局前当机立断,不计一人得失,气魄值得后人钦佩,却命里克妻,半生只得青衣公子秦遥相伴,世人或贬或谤,百年之后才有人知那秦公子其实是位姑娘,闺名一个瑶字,她善酿酒,于商之一道亦极有天分,助程知骥将商路铺遍大半个洛陵,留木樨沉香传世,阿香自知浅陋,并无秦家姑娘之才,却也心向往之,愿意效仿其行事,尽一己之力,为少爷谋事解忧,减些辛劳。”
谢家康微愣,待回神之时,心口紧紧缠绕而上的,却已尽数化做温暖的熨帖,他面上多了些血色,声音低缓,却笃定。
“我知你早慧懂事,兼又勤奋用功,帐房、管事甚至掌家,若你用心,假以时日,定能学得会,做得好,却无需以男子身份遮掩,但有我在一日,便不容旁人对你的言行置喙。”
“可是…”
“没有可是。”
话到此处,谢家康抬手,指尖轻轻点上静香的唇,将她剩下的话,尽数挡回。
“你聪明伶俐,世理通达,将来求娶之人,怕是要将我这家门挤破,定然会得一份和顺圆满的好姻缘。我知家中近来有些流言,无稽之谈,却伤人甚深,全因我思虑不周治家不严而起,我当负清理之责,你且安心,这等流言譬如风过,当顷刻消弭,断断做不得数,你这般好,不该受委屈。”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谢家康似有些疲惫,喘息许久,额上复有细汗渗出,静香愣愣地将他瞧着,全然忘了开口,只知道寻了帕子一点点仔细为他将汗水拭干,他亦直直地看向她,唇边逐渐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我无事,只是先前用的汤药效力发散,有些乏。”
“嗯。”
静香收回手,谢家康将矮几之上一册新书递过。
“阿香,这书我瞧了许久,眼睛有些累,为我读几页,可好?”
“好。”
这一卷玉阑碧海录是两百余年前燕云一重臣奉皇令率舰船出外海,游历一众岛屿,再将所见所闻编撰成册,新奇有趣。
小丫头的声音柔柔软软,不徐不疾,谢家康静静听着,闭上眼睛,将身子缓缓倚上背后软垫,减去腰间几分难忍的酸痛。
连月来,他深居简出,大把时间耗在兰溪阁这张病榻之上,此刻,听着耳边稚嫩未褪的童音,他忽然觉得这般望不到尽头的日子,似已不再难熬。
谢晋端着煮好的茶水进来,内间一派寂静无声,静香坐在榻边,回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脚步放轻,谢晋行至近前细瞧,才见谢家康背靠软垫,闭着眼睛,呼吸平顺,似是睡着了,静香捧着他的右手放于膝头,指尖循着他掌心几处,细细揉着。
“阿香,你这是?”
谢晋压低声音,静香应得更轻。
“少爷受了寒,掌心有病气积攒,以指力按揉,也可化开少许。”
“当真?”
“自然。”
“你懂的真多,哪里学的?”
“书里学的。”
听到此处,谢晋轻轻叹了口气。
“前些年少爷在屏山书院进学,东方先生准我入燕回阁随侍,我在一旁听了几年,虽不甚懂,却也明白了些事理,如今,再无这等机会了。”
手中动作一顿,静香抬头看向谢晋。
“阿晋哥哥,想来少爷当初必定是个刻苦上进的好学生。”
“自然,少爷性子沉,手里若是有书,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坐许久,我打个盹醒来,他还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
“他小时候,就不曾顽皮过吗?”
谢家康掌心微动,静香指尖动作不觉放轻,谢晋并未瞧见,小声凑在她耳边说道。
“我六岁进谢家,被石管家选来放在少爷身边服侍,我大他半岁,他看着却比我老成十岁,我在院子里同其他小子一起调皮捣蛋闯了祸,他瞧见了,从不出声斥责,亦不会去管事面前告状,只一年秋夕,集市里的彩灯从城南摆到了城西,实在热闹得紧,家中檐下悬的彩灯亦是精巧新奇,他仰头望了许久,终于耐不住,嘱我背着他偷溜出门,在通和巷外西大街上逛了逛。”
“那一晚,少爷定然很开心。”
静香抬头,眉眼微弯,谢晋点头。
“那是自然,我那时个头小,背着少爷走得慢,却也一路将好看的花灯瞧了个遍,只是…”
“只是什么?”
静香疑惑,谢晋垂头道。
“只是,后来人多,我迷了路,返家之时在街上兜了些圈子,少爷出门之时穿得衣衫不够厚实,在风里吹了许久,回来就起了热,咳疾发作起来,休养月余才缓缓好起来。石管家要罚我,他却尽数挡下,只说是自己忘了规矩方圆,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方圆,连小孩子出去看灯都要拘着?”
指尖动作愈发仔细,静香心中微涩,眉眼依旧是新月模样。
“阿晋哥哥,有道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规矩多也是不妨事的,只要出门记得添衣,勿忘归途,再寻得一人作伴,三人同行,成就一个众字,皆是就算石管家知道了,也是法不责众,万无一失。”
“这样,也行?”
谢晋嘴巴张得老大,声音也是拔高,谢家康睁开眼睛,看向静香,唇角勾起,轻斥一声。
“顽皮。”
谢晋捂了嘴,再不敢出声,脸色红白交错,静香手中动作一僵,终究还是继续细细按揉,直到指尖落处温热一片,有细汗渗出,方才停下,取了帕子仔细擦干。
“少爷,这便是需考教的第三桩,手掌内藏脏腑所应诸穴,针石艾灸自然有效,以指法按揉也可疏散风寒,止咳平喘,利心肺安五脏,只是我学艺不精,勉强得一点皮毛,所收之效也是浅薄,不值一提。”
小丫头说得简单,谢家康摇头,将她的小手轻轻归拢在一处。
“今日你写了那许多的字,又忙这些,仔细累着,此刻时辰已晚,答应我,早些回去歇着,今夜莫要再用功了,可好?”
“嗯。”
静香点头,谢家康嘱咐谢晋。
“阿晋,取我的披风给阿香换上,提一盏风灯,送她回去休息。”
“是。”
拜别谢家康,静香出了兰溪阁院门,停步回头,中庭隐在灯影明暗之处,瞧不真切,谢晋在一旁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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