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她哪里还有平日里那冷静淡定的样子。倒是与之前痴傻的时候有些相似,茫然无依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莫是不又傻了?”

她望着他,两颊已红脸上还有泪。“你才傻。”

他松开她没傻就好。

她和皇帝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她说他们和皇帝认识的他们不一样,她还说或许皇帝认识的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他们。

他觉得她说的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完全没有办法将她同梦中的女子当成同一个人,他也很难接受自己会变成梦中的样子。

他看着她的模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地扎进他的心里。

夜空中突然飘起雪花来扬扬洒洒一片片地飘落。雪片极大,像轻盈的白色花瓣一样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

这条路前是正德殿后是仁安宫。入目所及之处除去冰冷的宫墙和精美的宫殿,并无其他的东西路边平整干净连一棵杂草都没有。

寂夜如冰,整个太凌宫像无人气的空城。远处宫人太监们不敢靠近偌大的皇宫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一般。他们同皇族没有半点关系,却让人生出一种他们才是太凌宫之主的错觉。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

她现在还不能回去伤了那个孩子的心,若是今夜她什么都不做可能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明明她从来不曾有过孩子,也不曾体会过做长辈的感觉。然而冥冥之中的安排,竟然让她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

他其实被教得很好善良又重感情完全不像是帝王之家出来的孩子。他处处为她,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

而她呢?

她转身朝正德殿走去一路上下意识在数着自己走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数到两千多步时,正德殿到了。

“你从何处来?”在她将进去时,她听到公冶楚在问。

公冶楚一路跟随她突然想知道她的过去。

皇帝说过她之所以相信有人可以从后世过来,那是因为她的经历同样离奇。在此之前,他并不是很在意她以前是谁,又从哪里来。

她停下脚步,一手扶住门框,“那是一个女人若是不想同男人过下去,可以随时提出和离的地方,且我们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赚钱养家成为一家之主。”

竟然有那样的地方,所以她才会如此不同。

他目送她消失在正德殿的殿门之后,修长的背影同夜色相辅相成。此时雪已经越发的大了,漫天的雪花飞舞着,夜色中望去灰蒙蒙一片。

正德殿内商行自是未睡的,少年一人独坐在内寝中黯然伤感。

侍候的小太监禀报说是裴二姑娘来了,他立马抹掉眼泪挤出笑容。眉眼弯弯中,隐约还可见一丝水光。

裴元惜看到他脸上的笑,不知为何心里堵得越发厉害。她宁愿他还在生气,宁愿他赌气不肯见自己,也不想看到他强颜欢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娘,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说的其实都对。”泪水重新浸漫着他的眼眶,“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就是突然想爹了”

少年低头抽泣起来,像被人遗弃般。

裴元惜慢慢过去,轻轻抱住他。

他哭出声来,“我好想爹,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少年悲泣压抑着,一声声落在殿外立如雕像的男子耳中。男人静立无声,雪一片片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像是覆盖一层白霜。

天地之大,大到人海茫茫无边无际。世间又是如此之小到骨血至亲能踏破后世只为寻亲而来。他记得公冶家灭门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年幼的他也曾在半夜哭醒好几回。

他想起被自己从玉清池里救出来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紧紧抱着自己不放手。那是他的儿子,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他听着里面一句句的想他,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湿润。

多少年了,他不曾哭过,也不曾笑过。

如果多年以后的那个自己真的有心爱之人,或许真的会如梦中那般柔和不见锋芒。所以多年后的那个自己,真的会因为妻儿改变很多吗?

里面的哭声渐他听到女子轻柔的声音在哄人,什么你最乖你最懂事你最好。然后他听到少年撒娇让她讲故事,而她真的讲了。那故事满是童真又奇妙,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和他梦里的一样。

所以她也会改变,变成梦里那个顾盼生辉温言细语的女子。

雪越发的大了,等到里面传来少年欢快的笑声时,他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颀长的身影离去,来去自如的姿态仿若整个太凌宫不过是他常来的园子。

都督府是离太凌宫最近的一处府邸,原是东山王府在京中的旧府。虽说东山王府被灭门,但先帝面子功夫做得倒是不错。这处府邸既没封赏给其他的臣子,也没有赐给哪位皇子王爷。

与太凌宫一样,都督府同样毫无人气。

偌大的府邸冷冰冰的,像是空置多年一般。他如夜风掠过,很快消失穿过大半个都督府,回到自己的住处。

漫长的夜,似乎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

在仁安宫用膳时的情景浮在眼前,他有多少年没有同亲人一起吃过饭。那些美好的记忆时隔久远,至亲的面容渐渐变成梦魇中一张张狰狞的脸。

暗红涌动的血腥淡去,他的耳边一直回想着少年哽咽的声音: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他是那个“他”,那个明明和他是同一个人却又完全不像一个人的“他”。一个爱妻如命,一手养大儿子的男人。

那样一个男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

似乎是梦,似乎又不是梦。他好像变成那个男人,经历着“他”所经历的一切,感受着“他”的悲欢离合。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还在梦中。

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依然没有醒来。

三个时辰过去了

四个时辰过去了

守在外面的柳则如木桩子一般,眼神却是疑惑地皱起时不时望向紧闭的门。天色已亮,主子为何还没起?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眼看着上朝的时辰已过,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主子从来没有缺席过早朝,更没有像今日这般一睡不起。

他犹豫再三,正欲冒着以下犯上的罪责闯进去,便看到公冶楚开门出来。熟悉的凌厉气势越发的深沉内敛,冷漠的面容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化雪消融。

公冶楚看一眼他,落在他的袖口上,“你该娶妻了。”

多年后的他,还是孑然一身。

他莫名其妙地抬手,袖口处不知何时磨损略有脱丝。暗道最近事多,忘记把衣服拿给绣娘补了。想不到被大人眼尖看到,只是这和他娶不娶妻有何关系?

大人不是还未娶妻吗?

今天的大人,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

公冶楚得极快,像是急着要去见什么人。待入了金华门时他脚步一停,往左边去是后宫,往右边去是庆和殿。

柳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再次对他的行为感到疑惑。大人在纠结什么?难道是生平第一次早朝迟到有些难为情?

或者大人是想先去内宫看那位裴二姑娘?

坊间在传说陛下认那位裴二姑娘为干娘,是冲着大人使的美人计。大人竟然在迟疑,难道真的对裴二姑娘动心?

若不然,为何大人会突然提起让自己娶妻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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