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茗柯君“铜钱放逐”表决的最后一夜。
三槎雪城。
夜雾浓得望不到边,如无数飘摇的寒鸥,在冰冻的城池上振翅欲飞。虽深雪堆积,城中却灯火不辍,无数战士被坚执锐,铁衣光寒,拱卫成一片连云甲第的戒备森严。
这场全仙洲百姓悉数参与了的表决,终于要落幕。
历来,能用上“放逐”作为最终裁决的,若不是祸国蛊民之徒,恶事作尽,一死难偿其咎,那就是——至少曾经是,天下归心、万民所望,不能杀。
后一种,古往今来,特指茗柯君一人。
他的罪名叫,“疑有之”。
一位曾执剑救世、慨然赴死的诛魔英雄,疑似,早已被魔腐蚀,成了魔的化身。
临近子夜,卢尽思匆匆穿墙而入,赶路太急,颊边都冻了一层银白,随着吐息又扑簌簌掉落,碎裂如浮冰。
廊下,茗柯君凭阑抱剑,孑立风雪,闻声头也不抬:“你如何来了?”
“再不来,等着明年今日挖你的坟吗?”卢尽思冷嗤,眼神森然如刀,将他从上到下一剐,“嚯,还没把自己折腾断气呢,我瞧着也快了!”
茗柯君一拂袖,长风盈手,随意将之凝成一品茶盏,斟了杯雪水:“有劳挂碍。歇歇心火。”
他看起来有一种飘摇遗世的萧索,魂清骨冷,拊手间,衣袂在长风中不住翻飞,苍然如一天星流横斜倒卷,倾泻入袖。
经年血与火的战争,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唯独眉目间可窥一丝倦怠,转瞬又化作出鞘寒刃,割裂了头顶上的一片无情夜色。
孤轮族帝师鹿闲英评价他一句,“冰心铁骨、沉静而激烈”,最是恰如其分。
卢尽思咬牙,冷冷地讥诮道:“这当口还管什么心火,一两个时辰后指不定就是连天烽火了。”
茗柯君静寂看他。
“……”卢尽思退让了,劈手夺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唇边蓦地逸出一口气来,安定了片晌,仍压不住心底震荡不休的惊怒,厉叱:“鹿闲英这厮真的敢啊!在高门贵胄决议会上胡咧咧一气,竟让好些人当场倒戈,原本各城赞同放逐你与否的,都五五分,未见劣势,眼下么——”
手倏地收紧,阑干上的指印一霎深如刀劈斧凿,到底收了声。
那帝师鹿闲英,正是此番提出指控之人。
他拿不出证据,但深谙世情。“疑似被魔侵蚀”这项罪名不可谓不毒,如利剑一般,精准地刺进了每个人心底。
初九魔神依附于思想的阴翳存活,心愈黑暗晦涩,则魔愈强盛,便可以分裂成千万片,去腐蚀他人。一旦被腐蚀,则随时有失去神智之凶险,大开杀戒、为祸四方。
长暮之战便由此而始。
十八年间,无数动荡山崩海啸一般地疾掠而过,风烟染血、兵刀成灰,所有幸存者都失去了太多太多。
在这个战后伤逝的节骨眼上,仙洲万里满目疮痍,谁都不想再遇见一丝一毫的流离厄难。
然而人心不死,则阴翳尚存;阴翳尚存,则魔不灭。只要有一个被魔腐蚀过的人还活着,魔就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风险——是以,群情激愤,沸反盈天,誓要将潜在的危险灭杀。
这便是鹿闲英摆在明面上的堂皇谋划:
“裹挟民意之利刃,欲斩秋水天上人。”
卢尽思冷笑一声:“这一句是鹿闲英在决议会上亲口承认的,竟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一门心思奔着让你死!”
“各有各的路而已”,茗柯君的神色中并无惶惑厌憎,反而十分平静,声音明明灭灭,犹似空江上寥落的一萍渔火,轻而冷,“鹿闲英要的是孤轮族大一统,而我想救天命于倒悬,难免互不相容。”
卢尽思眉峰慢慢蹙成一团,如锁青山:“鹿闲英只合走他的阴泉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要战便战,我们怕他吗?”
他这话就有些并肩作战的意味了,茗柯君微讶地睨他一眼,正欲说话,忽然听见空气里依稀的金戈兵甲声,伴随着苍凉的笳鼓歌吹,溟溟寞寞。
极目远眺,天际处疏星快马,一支战团逐夜雪疾驰而来,白衣飘飘,旌旗猎猎,望去犹如一片呼啸拂卷的战云:“你带来了渡微的援军?”
“不错,渡微倾力来此”,卢尽思一扬眉,宛如凛然拉满的弓弦,“今夜注定是流血的一夜,鹿闲英一旦现身,定教他有来无回!”
“承蒙青眼。”茗柯君仿佛牵了牵唇角,面上却殊无喜色。
“然后呢?”卢尽思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一句感激动容的溢美之词,忍不住撞了撞他的肩,“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茗柯君定定凝视了他许久,蓦地笑了一笑,似是云絮生冰,满溢寒凉:“多谢,但请回吧,今夜此地无战事。”
卢尽思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意思,你未战先怯?”
茗柯君声音平静,像春水柔软地卷起刀锋:“我不会动手,也没有必要。”
卢尽思隐约猜到了什么,心绪千浪千叠,涩声道:“你可知这事根本无法善了,要么鹿闲英死,要么你死——别跟我提放逐,长离故土永生永世轮回不见,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我该走的路”,茗柯君仰首望天,眼睫上掠过一痕被雪湿润的惨碧云色:“唯以一己今时的求全退让,来换千万人后日的安稳。我绝不会让我的族人再流一滴血。”
他的话如同一弯凉月冷冷砸在心口,卢尽思全身激荡的血一分一分冻结成灰,怔然无言。
“告辞”,茗柯君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指尖微动,犹如竹节在烟波里轻轻一划,割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你往你的人间道,我走我的永夜天,山长水阔,不必相送。”
他从卢尽思身边掠过,准备出城去,衣袂带起檐下风铃金声玉振,宛如一曲幽咽的挽歌。
“等一等!”
“既然你已经做好取舍,容我再送你一程”,毕竟是无数次出生入死过来的铁血战士,片刻之间,卢尽思已以极强的意志力控制了心神,缓缓道,“我已传令渡微军团按兵不动——所以只有我了。”
“你无需如此。”离去的人步伐丝毫不停。
“相反,我非去不可。”卢尽思胸臆中的藏锋利刃忽而出鞘,他神色果决,毫无转圜余地,“昔日激电冰原一战,你救过我一命,大丈夫生于世,当有恩报恩,虽死何为。”
“——今夜是天崩地裂,我竭力补天;是刀丛剑雨,我抵死护你。”
十八年血战,他们一行人曾并肩走过尸山血海、戮力同心,走过刀剑相向、各自为政,走过激烈的背叛与无声的爱恨——到如今,永不熄灭的炽热肝胆。
然而卢尽思方说完这句话,眼前便是骤然一黑。
茗柯君衣袖飞动,击昏了他,将人卷起,平放在檐下的岑寂曙色里。分明是最后的诀绝辞,他却说得如此无波无澜,宛似静水流深:“谢谢你。就停在这里吧。”
城头,风晦雪狂。
帝师鹿闲英轻袍缓带而来,容色苍白如死,他一人一剑只身入城,多处浴血侵衣,却不显丝毫狼狈。
茗柯君,这次你在劫难逃了。
我要神朝国祚永昌,我要我的帝君安坐庙堂,我要——你们这些世家子血债血偿。
“你来杀我,却借错了刀,不堪所用。”茗柯君未曾回头,垂手荒寒,心事峥嵘。
鹿闲英微微而笑:“大军压城,茗柯君何以如此自负?”
几个字方出口,他快若狂澜般扬手拔剑,淬厉出一弧惊电,正正迎上了直面斩下的雪刃。
铮,檐铁交击的脆响,周旋间胜负立判。
“因为我要做什么,永远不是你能左右的事。”茗柯君眼神孤迥,散发当风,剑锋悬在他咽喉前一寸,虽未刺下,锐利的劲气却已澎湃支离地穿透鹿闲英肌骨。
蓦地冷冷道:“这般命悬一线的滋味熟悉么?几十年了,你们还是毫无长进。”
被那一种无可阻挡的锋芒所震,鹿闲英禁不住垂下眼。
转瞬,却又兀然在胸臆中生出一股气来,身形笔直,不动岿然,一字一句道:“我有民意臂助,特来予你一场放逐。你就算此刻逞一时之快杀了我,也是无用功。”
“民意?那算什么东西?”茗柯君苍茫执剑,眉间掠过万壑飞雪,“区区民意,何涉于我?它也不过就是无数人指向一处的思想罢了。世间向来谁的剑更快,谁就有道理。我手中剑既能挡千军万马,岂会怕流言杀人、讥馋销骨。”
鹿闲英悚然动容。
“你之所以能走到这里,不是民意,而在天意——我欠天一死。”茗柯君收剑入鞘,刃上一层霜华暗卷,一层灯火消磨,在风里摧折零落如凋花,“请吧。”
鹿闲英默然半晌,眼底掀起了翻空巨浪:“天意从来高难问,茗柯君此话未免说得太早了些。”
他双手递上了决议书,墨迹淋漓,字字刺目:“站在你这一侧的,竟和坚定要放逐你的人一样多。”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豁出性命也要维护你,从簪缨贵族、游侠豪客,到黄发垂髫、贩夫走卒——都说人心越黑暗,则魔越强盛,他们竟肯进行这样一场生死豪赌,赌你纵然被腐蚀了,也依然慎终如始,心向光明,不遭影响分毫。”
“是我天机算尽,棋差一招。”
话虽如此,鹿闲英却没表露出半分惊乱茫然,依然是一番帷幄筹谋姿态。
茗柯君接过那一张薄如蝉翼的决议书,手指微微战栗,如同捧起一团烈火。
沉眸看了许久,蓦地展颜一笑:“天意如此,归咎非我。这样便足够了,升平之世,何以动兵?”
茗柯君的沉静锋芒之下,总带着一种难言的萧瑟疲倦,似是在战争中生出了无限疮痂,却被这一笑冲刷干净。
他笑起来的模样,像某一年风和日暖,少年轻剑骑鹤过江南,鹤颈上的铜质铃铛一路作响,洒落好时光。
鹿闲英凝视着他,神情深不见底:“盛世虽未将至,十年内不远矣。”
“就这样吧。”茗柯君摘下了颈间的铜钱护身符,因经年摩挲,犹带了心尖血沸腾的余温。他将之放在了决议书顶层,淡淡道:“我自行离去,此生不归。”
赞同放逐的人多出一个,放逐令正式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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