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寂寂无声,也没有人。

金徴羽巴望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瞧见,忿忿道:“哪呢?什么公子,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燕辞舟信手一指,落在了一汪碧波荡漾中:“就在那里。”

金徴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揉了揉眼,再一次看去,不禁咋舌:“居然真有,大白天撞鬼了!”

一道清远的影子高坐在湖心亭的飞檐上,衣袂翻涌如荒海,正不带任何表情地望过来。

他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分明置身在明亮日光下、栖迟在温软烟水中,观之却如此格格不入,使人感觉,仿佛是目送一场流水斜阳飘零去,消磨千古。

思君稀笑语,何以相见欢?

若要金徴羽评判,此人看他的目光略带审视,虽不含恶意,却绝算不上友善,碎霜一样叫人忍不住打寒颤。

他不禁抖抖索索道:“小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燕辞舟漫不经意地拨弄着酒杯,解释道:“他用了一种罕见的心灵法术,名为「一身藏」,不想让你看见的时候,你会始终认为他根本就不存在。反之,则其法自破。”

金徴羽似懂非懂:“你怎么知道他在?”

“我猜的。”燕辞舟笑了一笑,眼睫随之微微颤抖,像一对轻盈的蝶翼掠水而过,“也说不定,是他自己要让我看见呢。”

俄然,他侧身向外,扬声道:“喂,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特意设宴相待,你都不肯来赏光吗?”

下一刻,对方已如一阵冷雨般潇然而至,落坐在对面,倾杯道:“久违。无需报答,你从不欠我什么。”

“其实是因为我想见你。”燕辞舟枕着手臂看人,“这总行了吧。”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对面人端然静默的神色蓦然从中裂开了一道缝,仿佛春雷绽裂了深雪,惊起一季花光月影的春日。

但这一丝波动很快就消失了,他淡声道:“我也是。”

“哈,那我就直说了。”燕辞舟头搁在臂弯上滚了滚,语调散漫,话中内容却极其犀利洞彻,“你一开始是为了「千点云峰」而来的吧,前夜在许家窗外现身的那个高手就是你。”

对面人霎时蹙眉,眸凝霜雪,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燕辞舟一竖手阻住了:“不,这么讲或许有失偏颇,应该改为,你前半程是一心想要取「千点云峰」,而后半程进入皇城杀阵,是因为我,或者说,茗柯君。”

“那么,你想要怎么样?”对面人声音清冷且空无,仿佛玉箫声彻的某个雪夜,传来清脆的泠泠一声折竹。

“不怎么样,就是把这笔账掰扯清楚。”燕辞舟托腮悠然道,“没有人会平白为谁出生入死的,想必你和「茗柯君」从前关系匪浅。可惜,我既不记得你,也不想再和自己的过去扯上任何关系,那些往事都太惨烈了。”

一顿,他将装有「千点云峰」法术契约的玉盒推过去,“所以说,陌生人之间,无功不受禄,何况是救命之恩。喏,这个送你,从现在起我们两清了。”

一时相对无话。

不远处的湖边,少年少女荡舟搴芳的笑语一路洒落过来,清凌似水,反而衬得楼内愈发岑寂迫人。

“既然你是这样认为的话”,缄默许久,对面人眉心微低,茫茫黯黯连成深不见底的一合,“那就如你所愿……”

各自分道吧。

但下一瞬,一只手递到了他面前——

“你好啊,重新介绍一下”,燕辞舟定定注视着他,眼波诚恳而柔软地蔓延成一泓碧海,“初次逢君,幸甚至哉。我叫燕辞舟,「散发辞诀扁舟去,星斗嶙峋负我烟波兴」的那个「辞舟」,一名君晦。”

对面人微微一震,与他抵手交握道:“齐雨灯,单字枋。”

燕辞舟不觉一怔。

这确然是一个寥落枯菀的名字,闻之,如见白露江上,那一线明月低徊的孤冷,或是某一处丹宵清寒之时,一人独立深庭,沾衣风露,满肩萧索。

“是「江湖夜雨十年灯」么?”他由衷道,“这名字很衬你。”

“不”,齐雨灯缓了一息才道,“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如此一听,竟尔更凄凉悲切了。

燕辞舟看了一眼对方的手,那种虚握的弧度,犹似蹇泊地提了一盏孤灯。

若他真在窗前,守着一夜的倾城凉雨,片影空檐,飘摇灯下,黯然销魂地在等待着某一个人归来,又该是什么样的寂寞心绪,什么样的幽独情怀?

齐雨灯这个名字,含义就只是在说,「等待」。

过了半晌,燕辞舟回过神来,忍不住晃了晃他:“这位哥哥,虽然你的手不像上次那么冰冷,抓着还挺舒服的,但你能先放开我吗?”

“抱歉。”齐雨灯如梦销歇地坐了回去,“可否一问,「散发」这句诗出自何处。”

“当然不许问”,燕辞舟抬腕拂过窗前一片飞花,指尖霏微,东风点鬓,拉长声音道,“但——你可以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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