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启齿的真相已经说完,李太医胆子大了些,在自己熟悉的医术领域他的话语很快就顺畅起来,把皇后的病具体是什么症状,起因是什么,为何会发展成绝症,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通。最后道,“娘娘当日感慨,说她是先天不足以至于幼年大病,才落下病根。臣医术不精,没法逆向推算出当初那张虎狼药的药方,这些日子只能试着用一些保养的方子。若定远侯家中还留有娘娘曾服用过的那张方子,还请取来一观,臣或许能试一试,让娘娘再多些时日。”
自家妹妹不久前才刚二十,正是花朵盛放的年纪,他从没想过生离死别会来得这么快。方昊咬紧牙关,心中已是天翻地覆、肝肠寸断,末了,他声音微颤地问:“阿萝,皇后……她还能活多久?”
李太医谨慎地回答:“若是有药方,或许能保一年无忧。”
方昊闭了闭眼,沉默地攥紧拳。李太医任务完成,悄悄退出了内殿。黄玉走过去,想要搀扶方昊起身:“侯爷尽管放心,宫里名医珍药应有尽有,陛下定会让皇后娘娘得到最好的医治,让她能少受痛苦。”
……少受痛苦?方昊低声道:“多谢陛下对舍妹的关怀。”他推开黄玉,自己站了起来。
黄玉乖觉,立刻察觉到他动作中隐隐的抗拒和不满,忙解释道:“因为皇后娘娘诊过平安脉后行为日渐有异,圣上担心娘娘,特地招来诊脉的太医一问究竟。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番内情,又因为娘娘再三叮嘱过太医不可让消息外泄,所以这件事陛下也一直守口如瓶,只私下派出一批羽林卫去寻访各地名医,希望能有转机。”
“多谢皇上费心。”方昊垂眸道。
“朕与皇后是夫妻,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如今既然你回了京,日后闲暇时就多去椒房殿陪陪她。”皇帝这番话颇为体贴,身为帝王,对妻子有这番关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都说皇帝皇后恩爱和睦,看起来的确不假。
但方昊却半点感动的神色都没有,他平静无波地站在殿中,一直犹豫未决的心终于下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为艰难且最为冒险的决定:“臣斗胆,还有一件事希望皇上能允准。”
朱锦安目光慢慢移到他脸上:“你说。”
方昊依旧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就仿佛北方冰封的河道,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在厚厚的冰层下,有无数暗流湍急撞击,最后终于有一道激流猛然冲破冰面汹涌而出,彻底打破了冰冷宁静的假象:“臣恳请,在臣妹最后这段时日里,皇上不要纳妃。”
皇帝还没发话,黄玉已经先怒喝出声:“放肆!定远侯,这是御前!”
方昊置若罔闻,他像根钉子一样笔直杵在殿中央,丝毫不动,看上去似乎并无畏惧,但其实殿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未来的全部前程做赌注,孤注一掷,毫无后路。
紫宸殿里安静得连喘息的细微声音都听得到,却仿佛有两股看不见的气流在空中激烈厮杀。
“请皇上答允。臣全家必会赴汤蹈火,万死以报。”方昊素来处事周密,为人沉稳,甚至称得上冷酷无情。若换了平时,他绝不会会容许自己说出如此犯上狂妄的话。但人总会有弱点,方荟英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已经狠心过一次,却再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在角落里独自凋零。
可是他提出要求的对象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国之君。若是寻常妹夫,方昊身为掌兵将帅,有的是无数手段来软硬兼施达成目的。但面对皇权君威时,他在战场上惯用的计谋和城府毫无用武之地,迫于无奈,只能在冒犯皇威的同时,将自己所有的筹码和性命都双手奉上。
帝王的声音微带寒意:“你这些话无异于挑衅威胁朕。定远侯,朝中能征善战的将军并非只有你一个,别说是你,即便是没了方家,朕想做的事一样可以做到。”
“臣并不敢挑衅圣上,更不敢威胁。”方昊深深垂下头,虽然姿态放得极低,话语中却没有半分退缩,“臣只是一个无能而自责的兄长,竭尽所有只希望自己的妹妹在最后的时日里能稍稍快乐些。臣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皇上若要责罚,臣甘愿领受,绝无怨言。”
朱锦安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
皇帝继位一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冒犯君威,黄玉死死闭紧了嘴,恨不得融进角落的阴影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殿内安静得可怕,却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心上一点一点地磨,叫人倍受痛苦煎熬。
过了许久,皇帝终于开了口:“今日的话朕只当没有听到,定远侯,你退下。”
黄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圣上!”虽然皇帝的话里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他不曾直言拒绝,甚至都没有治罪,如此反应某种程度上就是软化和默认的意思,但是这怎么能行呢,不说朝野物议难平,就是两殿一宫那里都不好交代。朱锦安抬手止住了他,“你送定远侯出殿。”
方昊弯下腰来,重重磕在地上:“臣告退。”
当殿门再度咿呀开启,方昊踏出紫宸殿时,迎面一阵微风,背上立刻有凉意传来,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方昊定定神,慢慢朝外走去。
出了紫宸殿门,远处的宫道尽头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见他走过来,忙拱手笑道:“方兄。小弟才从慈宁殿出来,听说你还在这里,便特地在此地等候。”正是方才在紫宸殿内见过的御史王温,此人出身外戚王氏,若论血缘,他是太皇太后的侄孙,皇太后和梁王妃的亲侄,又因为自幼是皇子伴读,所以他也深得皇帝信任,是朝堂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是在方昊面前,王温却毫无架子,反而主动示好:“当初在国子监,和定远侯有过一年同窗之谊,如今唤一声方兄,想必侯爷不会介意。”
方昊目光平静地朝他看过去:“王大人找我何事?”
王温碰了个冷钉子也没有生气,而是继续笑道:“家父和小弟仰慕方兄盛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无缘深交,今日有幸重逢,想请方兄去寒舍做客,也是为方兄接风洗尘。”
方昊毫无兴趣:“多谢好意,但我刚到京中,还有许多琐事未处理,就不去打扰了。”
王温出自权臣之家,父兄皆在朝为官,祖姑母、姑母、堂姐全都嫁入皇室,连亲妹也都是板上钉钉的皇妃,自己更是才华出众深得帝心,家门如此显赫,从来只有别人排着队巴结讨好他,难得他今日肯主动结交,对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扫他颜面,王温的笑终于也有些挂不住了:“定远侯这是看不起王某?”
方昊冷笑一声,突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人提了起来,王温的脚尖悬在半空直晃荡,整个人吓得不轻,忙喝道:“这是宫里,方昊你想做什么?!”
方昊冷冷盯着他:“你亲妹如今还在太后那里住着,随时准备取我妹妹而代之,你居然还敢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王温,你别欺人太甚!”
定远侯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厚重沉稳,王温压根没料到他会突然霸气发难,忙强自镇定道:“侯爷误会,王某并无此意,舍妹也不敢冒犯皇后。”
“你等在这里,不就是因为你知道我妹妹命不久矣,后位迟早是你家囊中之物,所以才来怜悯施好的吗?”方昊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从前她一个人势单力孤,父兄远在边关,鞭长莫及,现在我既然来了京城,就断然容不得人再欺负她。你王家是权倾朝野不假,但我方家的地位荣耀靠的是自己浴血搏命拼来的,不是靠的你王家施舍,所以你们这些拿捏人的权贵手段要用就用到别人身上,休要在我面前卖弄,日后也休要再来招惹我。”说完,一把将他推开,扬长而去。
宫道离皇帝所在的紫宸殿很近,随时都处在许多双眼睛的监控之下,所以,虽然事发时近处并无别人,但这出闹剧仍是很快就传入了紫宸殿中。
皇帝听了,并未说话,而是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朕现在倒真有些羡慕皇后了。”
黄玉恭谨站在一旁,事关皇后和定远侯,他不敢搭话。
一整个下午很快过去,皇帝一直在安静地批改奏章,仿佛之前的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抬头看了眼窗外:“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快要用晚膳了。”
“也好。”朱锦安把手里的奏折合上,放回御案,“你去传舆驾,朕去椒房殿用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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