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如梦似幻的十三年过去,她眼中只剩下四处逃窜的宫人,在延秋门大火中长跪自尽的黄德先,东宫朱色的高墙,和被那个被丈夫抱走的孱弱身影......

“无事发生,死去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也都活着。”入尘垂下眼,缓缓地摇头,手中念珠有些轻颤,“况且那不过是个官家女子读书的地方,荒废许久,我也想不出一个新科状元能与那里有什么关系。”

唐恣瞧着她的模样,自知失言,好在那个小沙弥及时敲响了院门,送来了素斋。

入尘的院落名为宁归院,晌午过后,雨依旧淅淅沥沥,他牵着马离去时,廊下那个淡青色的身影执意要来送他,她道,“我不知如今城中如何,寺庙毁了尚可再修葺,可有些东西,一旦坏了就真的无力回天,若真到那个时候,仲诀,请你保他一命。”

子时,刑部司。

宫灯影影绰绰,不同于上次,这回没有成列的禁军也没有舒王李谟,姬云崖直接将他带到了刑部司的停尸处,因怕旁人发现只点了一盏灯,早有一个陌生人等候在那里,正低头好奇地看着李策地尸身,身后是一摞泛黄的纸张。

男子身材颀长,素服玉冠,眉眼清贵,自有一派儒生气度,见唐恣过来,原本紧抿的薄唇竟露出一丝和煦的笑意。

“杨雅贺,金部司巡官。”姬云崖丢给他一件素袍,“今夜之事,你出去后一定要忘个干净,否则,杨大人和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无妨,就算东窗事发,也有下官陪尚书大人一起掉脑袋。”杨雅贺笑道。

唐恣自然听说过这位进士科一甲杨雅贺,他的祖父乃是当朝宰相杨公南,圣文皇帝幼时便辅佐在侧,杨雅贺是杨家长房嫡孙,上有三个游手好闲的哥哥,科考皆落第,连明经科也未榜上有名。

然而杨雅贺却是一家之中最像杨公南的人,自小饱读诗书,十五岁时便名冠京华,但为了避开诸多猜忌,他纵然顶着今科状元的名号,也只落得一个小小的金部司巡官。

此情此景,多有些像当年的姬云崖,如今姬云崖一朝翻身当个挂名尚书,却不知杨雅贺能做到何种地步。

唐恣套上那件长衫,笑道,“杨大人赤子仁心,自然福泽恩厚。”

“还是叫我知竹吧。”杨雅贺略显兴奋,却仍有一番君子风度,“听说唐公子那日在东市,把贺赖将军和舒王殿下气了个够呛,想我朝中也少有你这等人才。”

“不过雕虫小技。”唐恣笑道,他的眼睛正看着横在瓷台上的李策,他伸出手,往早已露出白骨的面上探去。

不等姬云崖阻止,他已经从血淋淋的眼眶中掏出一块半腐的碎肉,“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割面不算,还掏走了一颗眼珠子。”

姬云崖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你倒是下手轻些,不然明朝陆驷见我动了他的尸体必定跟我着急。”

杨雅贺看着尸体有些不忍,“被杀还不算,死后还被挖走眼珠子,若是他的亲人知晓,怕是要伤心欲绝了。”

“哪来的亲人。”姬云崖叹道,“他是个孤儿,吏部记档说他是并州人士,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后因武学小有所成,由官府举荐来到长安,才在武科中夺魁。”

“也就是说,他和潺潺书院此前并无任何关联。”唐恣拎着那块碎肉,上有点点黑瘢,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姬云崖后退半步道,“武科也有文试,不过他并非官家子弟,不能入国子监,他的文贴上写的是碧云馆,潺潺书院乃是前朝官家女子习艺之地,的确没有半点关系。”

“其实京中关于此事流言已经四起,其实鬼怪吃人之说,早在贞观年间就已有传闻。”杨雅贺道,“那时万国来朝,各路人马混杂,有人说鬼怪见到长安盛景也心动难耐,于是等到入夜宵禁,朱雀大街就是他们的天下,若有生人出坊撞见他们,就会被剜去眼珠,那个专吃被挖眼珠的妖怪好像叫......灭蒙鸟!”

“那这鬼怪倒是有意思。”唐恣低笑,他正埋头看着李策,极近的距离间,只能看见他眼尾的燕子尾巴向上微微一翘,声音依旧是天塌不问的淡然,“扎了他胸口一刀,又只想着吃一只眼珠子,所以掏干净了他的眼窝。”

灯芯发出“滋滋”两声细响,屋中是长久的沉默,半晌,姬云崖才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他被掏干净了眼窝。”唐恣慢悠悠地将碎肉填回去,只留了一小块装入一只随身带着的鹿皮口袋,“陆大人其实没错,尸体并无其他受伤之处,唯有脸上这一块,只是他并没有想地更深些,面皮被剜,无肤骨之隔,潺潺书院附近又都是老官家,屋内烘碳,脑袋里就腐烂的更快,瞧不出是挖的还是自己烂的了。”

姬云崖默默地将白布盖到尸体上,眼中略有悲戚,“也就是说除了割面,或许还有挖脑。”

唐恣摇了摇头,“当真凶残,还有...他在潺潺书院那句愧对‘先生’说的是哪个先生尚未清楚。”

“这个云崖兄白日里已经问过了我。”杨雅贺也被他的说法震了一震,但还是回过神低声道,“潺潺书院始建贞观十一年,是世家女子的习艺之地,吏部户部记档共八十三卷每卷十二册,后没落于天宝之乱,代宗登基后,除了官籍就再没了记档,其中梨园器乐的教习共七十一位,文经史籍的教习共一百三十七位,李策是天宝十二年出生,除了今朝科举,没有他来到长安的记档,不可能有与他相交的先生。”

他拿过那几张薄薄的黄纸,“这是我拓下的教习名帖和史料。”

唐恣将那薄薄的几张纸收入袖中,“多谢知竹兄,你也是今科,那你可知与李策熟悉的有哪些人吗?朋友...或是恋人?”

“其实我与他并不熟悉。”杨雅贺摇头道,“他是武科,我是进士科,他在碧云馆,鄙人在国子监,也是后来圣宴上才得以头回相见,难道唐公子怀疑凶手是李将军亲近之人?”

“那倒不是,我是想,若有他的朋友,或许能知道他和谁结仇,谁能有这样的手段杀人于无形。”唐恣淡淡道。

“我倒是知道一人可以问问看。”姬云崖突然看向二人。

“谁?”

杨雅贺恍然大悟,他自袖中掏出一纸描金请柬,“朝议大夫,顾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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