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暮春五月,仁寿宫中花团锦簇、草木葳蕤。这日,皇帝于玉女泉设宴,款待申明公李穆和郧襄公韦孝宽的子孙,并按官爵大加赏赐。除了携皇后出席外,杨坚还特意叫来尚书右仆射杨素与左仆射高颎作陪,此二人坐于高台两侧,紧临帝后主位。

宴会甫一开始,便有宫人汇报新修的汤池出了故障,作为监工的杨素自请前去查看,过了许久仍未归来。

但这点意外并没有影响皇帝的心情,他如常与李、韦两家后人把酒言欢,直到饮过几巡后,隐隐有些体力不支,才笑着吩咐众人自乐,自己则放下酒杯稍作休息,同时把高颎叫到御案前闲聊。

不知为何,今日的高颎很是沉寂,眉眼间皆是温吞之色,行为举止更是给人一种缓慢的感觉。杨坚看他这样,不由悻悻地问了一句:“昭玄啊,你今天似乎兴致不高?”

高颎微微颔首,恭敬地回道:“陛下,臣最近胃口有些不适。”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更显得整个人稳重谦和。

下一刻,未等杨坚发话,独孤皇后关切地道了一句:“高仆射,是不是颖儿的亡故对你打击很大,才导致你这般茶饭不思?”

高颎略微抬头,与皇后真切的目光交错了一瞬,忽又刻意避开,他颤了颤双唇,脸上荡起一抹复杂的表情,最终欲言又止。

“哦,是啊!”杨坚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再看高颎的异样,只当他是因妻子去世而感怀,故赶忙叹息一声,好言安抚道:“朕倒忘了此事了……昭玄,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收拾心情,尽快振作起来。你现在岁数大了,又没人照顾,不考虑续弦吗?朕可以为你指一个好女子!”

高颎听罢,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慌乱地拒绝道:“正因为臣岁数大了,平日里退朝之后,唯有吃斋念佛而已,臣感谢陛下厚爱,但臣着实没有这方面心思。”

杨坚没想到,这个话题会令面前之人如此紧张,不由捋须沉吟,缓缓地说:“那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你今日身体不舒服,不如先回去歇息吧!”而独孤皇后却似乎很满意高颎的回复,端华的妆容之下,隐约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一切都被候在其侧的秦尚宫尽收眼底。

“是,那臣先告退了!”高颎安然地鞠躬行礼,而后利落地转身离去。独孤皇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凝着两弯横眉,怔怔出神。

这时,有宫人送来解酒的汤水,杨坚欣喜地接过,喝完汤水后,他又来了兴致,继续招呼众人开怀畅饮。

独孤皇后见状,轻声向丈夫道了句:“陛下,臣妾有些头疼,也想早点回去了。”

杨坚已然微醺,他红着脸,紧张地扶住妻子的胳膊,眼底眉梢衔着浓浓温情:“很严重吗?那朕陪你回去吧,宣太医来给你瞧瞧!”

独孤皇后露出坚定的笑容,拍了拍丈夫的手,宽慰道:“没有很严重,陛下还是留在这里,好好招待功臣吧,不必担心臣妾,也不必安排步辇相送。臣妾可能只是饮酒饮急了,让媱娘陪我散步回去,正好可以醒醒酒。”

杨坚点了点头,但仍是不放心,向妻子再三叮嘱,又吩咐秦尚宫照顾好皇后,才依依不舍地放她先走。

独孤皇后在秦尚宫的搀扶下,慢慢步出宴会大殿,远离了那觥筹交错的喧嚣之地,她顿感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于是吩咐身边之人不必再扶。

秦尚宫打着一盏红梅图样的玲珑宫灯,关切地询问:“皇后,你的头疾当真不要紧吗?”

独孤皇后从容地揉了揉太阳穴,云淡风轻道:“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我主要是坐在那里没意思。”

秦尚宫悬着的心踏实下来,随皇后往寝宫走去,二人在路上随意聊了些李穆和韦孝宽子孙的闲话,不知不觉地竟迷失了方向,踏进一片幽寂的小树林。

此处林子四周一片黑暗,没有星点火光,秦尚宫莫名有些惊慌,战战兢兢地说:“这地方我不熟,晚上路黑更是转得头晕,不如我们往回走吧!”

“不碍事的……”独孤皇后却是镇定自若,她从秦媱手中拿过宫灯,左右照了照,笃定道:“你听我的,只要穿出这片树林就认路了。”

皇后说得斩钉截铁,秦尚宫也不再犹豫,一边走一边缓和了情绪。沉默良久后,她非常突兀地问了一句:“七娘,你方才听到高颎说不肯续弦,是不是还挺高兴的?”

秦尚宫与独孤皇后从小一起长大,二人亲如姐妹,她知道皇后所有过往的隐秘事,皇后也从不提防她。但即便如此,独孤伽罗下意识还是端着姿态,口不对心道:“颖儿是我的好姐妹,昭玄肯为了她不再续弦,我自然替她感到欣慰。”

皇后说话的时候,秦尚宫明显感觉到,地面上宫灯的光影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泛起一抹哀婉的凝色:“七娘,你我都知道高颎当年是喜欢你的,独孤将军有意阻拦才撮合了他与贺拔颖儿,他对颖儿能有什么真情!”

独孤皇后心中一震,骤然停下了脚步,她微微垂首沉默不语,黑夜遮住了她复杂的表情,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开启。

秦尚宫虽然于心不忍,但始终觉得有些话必须言明,于是语重心长地说:“记得我刚与你重逢时就曾问过,陛下如此重用高颎,是不是全赖你的提携?当时你只回答我,与高颎没有私情,我便也没有多说。可是方才见到你的笑容,分明与许多年前第一次听到高颎表白时的神情无异,都是那样的欣喜而满足……”此番话语一气呵成,她倾尽后便没有再咄咄逼问,而是留给对方充足的思考时间。

独孤皇后缓缓闭上双眸,脑海中荡漾起大片的紫薇花海,年少的她骑在同样年少的高颎肩上,一边采摘花朵,一边“咯咯”地笑着,接着她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给高颎做桂花糕,错把盐当作糖的景象。许久后,皇后终于睁开眼睛,衔着沉溺于回忆的笑容,淡淡地说:“我与陛下风雨同舟、鹣鲽情深,与高颎没有半分私情,足够光明磊落!只是媱娘你也是女人,该了解我偶尔的小心思……每当我想到有这样一个人,即使没有得到我,却依然坚守当年的承诺,默默支持我、保护我,永远跟我站在同一立场,从不做我不喜欢的事,就不禁觉得好感动啊”

“七娘,其实……”皇后越是坚信高颎对她的情谊,秦尚宫心中越是忐忑,不得已模棱两可地支吾道:“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高颎他不肯续弦,也不一定就是为了你……”

独孤皇后对这番告诫充耳不闻,没有任何回应,秦尚宫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主仆二人就这样各怀着心思,默默走出了隐秘的小树林。

然而,此时树林深处却传来阵阵窸窣声,一个挺拔的身影悠悠闪出,夜空中遮蔽玉盘的层层浮云渐渐散开,一束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他的容颜。此人正是刚刚检查完汤池的杨素,他本欲抄近道穿过树林回到大殿,没成想竟听到皇后与秦尚宫的密谈,俘获了这惊天的秘密,他负手而立,暗暗眼波流转,动起了心思。

杨素回到席间时,皇帝已经喝得半醉半醒,一见到其归来,又兴奋地拉着他陪酒。杨素表面与君同乐,一杯一杯连饮下肚,暗中却仍在思索方才撞破的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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