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自西归,已有数月,方知忧与夫病殁于蜀余年。少时离家,老而归,未见有乡,唯故人耳。彼所赠之篦,握于手,乘风而去,终见故人。”

这是书桌上那卷离手最近的竹简上最后一句,是在墓室里长眠的那位老妇人临终所书。

“下面仅是我个人不负责任的猜想,逝者已矣。”

在姜凝和沈忘言进入墓室后,宝乐反而只是站在门口,朝着墓室里那具白骨深深鞠了个躬,她很少有这么严肃的表情。

“从前室的壁刻上可以看出墓主人的生平,从她少时结缘到成年后嫁与其夫,再到后来儿孙满堂,算得上幸福圆满的一生。”

“但其实事实的真相没有这么简单,公主忧少时并不受宠,一直到成年后才赐字‘忧’,而赐字的原因是上位者希望她能和亲匈奴。那时候的和亲,基本就是终身流放了。汉武帝一直是有野心的皇帝,他先后数次派公主和亲匈奴,究其目的不过‘一统西域’四字。公主忧比谁都清楚这点,但她并没有与命运反抗的能力。”

“直到,她站了出来。”

宝乐指着白骨道:“她们年幼相识,公主并不受宠,只有这一位贴身女官,她待她不止是下人,而更多是姐妹。两人同寝同食,同学同游。她知她有心上人,知她不久将远嫁西域。两人身形多有相似,对于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而言,她长什么样,也并没有人会去在乎。于是和亲那天,她为报恩,代替了公主忧,坐上前往西域的车舆。”

“她们于同一日出嫁,故而在前室壁刻上,关于出嫁那天会有两座车舆背向而行。‘愿忧此生顺遂,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这便是她最好的祝福。”

“不过可能她也没想到,很多很多年后,她熬过了许多人,最终能在年迈之际得以恩赦归汉,”宝乐叹了口气,“天意弄人,她虽回来,但终究未能得见公主忧最后一面,公主忧与其夫早在数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她遍寻公主忧的后代,才知她一生喜乐,终如她所愿。生平唯留一憾,便是至死未能与她再见一面,未能重温少时夏日夜晚两人夜扑流萤、共待天明的回忆。”

“所以这座墓,其实是归来的假公主,为纪念真正的公主忧建的。墓室里的壁刻也好,器具也好,并未明示这是一座公主墓,但规模制式总能看出一点公主墓的痕迹。还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比如主墓室外的白玉门上,雕刻的图腾是古时西域部族惯用的狼和鹰。这间墓室里的饰物,很多也是更偏西域风格一些。归汉数年,她改掉了很多习惯,但毕竟少时离家嫁入西域,难免还保留了一些改不掉的。”

“这把翡翠篦子,曾在她的小记里多次出现。幼年被卖入官家,她带着忐忑和敬畏来到她身边,却未想公主待她亲如姐妹,甚至亲自为她梳头。这翡翠篦子是当年公主所赠,她的余生便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踏上和亲车舆的时候,西域挣扎颠沛流离的时候,满心欢喜归汉的时候,还有最后大限将至,静待她接走她的时候。”

宝乐吸了吸鼻子,感性的小姑娘带了点哭腔:“也不知公主最后来接她了没,她说‘乘风而去,终见故人’,应该……是接到了吧。”

最终的最终,后人终于得知这一段故事,知公主忧与夫一生恩爱,却不知当年替嫁西域的女官姓甚名谁。可能,她也不在乎这些。她所希望的都已实现,最后躺在这张椅子上,手握着那把翡翠篦子,她一定是笑着走的。

宝乐十分适合讲故事,她声情并茂的说完,沈三早已是猛男落泪。

沈忘言也难免有些感慨,从墓室出来。像是这样的古墓,在考古队挖掘,将墓中的文物转移之后,一般会有两种结局,就地建立博物馆或者基地,开放给游客参观。或者就是空置下来,什么也不管,任其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

无论哪种,沈忘言现在都不想看到。

但没想到的是,他们之中对这个故事触动最大的,竟然是姜凝。

姜凝本来并没有指望宝乐能说出个什么花来,但听到最后,只见她微微愣神,眼圈竟是有些泛红。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很多年前,她就觉得自己的血已经冷了,苦留人世便也只为了完成最后的心愿。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触动一个心都不会痛的人呢?

仿佛走出梦魇,姜凝弯下腰,细细的笑着。

一切不过一句“世人皆苦”罢了。

宝乐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凝……或许见过,那夜沈家老宅的初见,她就是这样笑着。那是一种说是在笑,不若说是在哭的笑声,鬼气森森,又无比哀伤。

姜凝笑罢,轻启朱唇,过了很久才听她似是唱了一句戏词,曲音绵绵长长、温温糯糯,起承转折皆是人间悲欢离合。

“一人一恩、一恩一诺、一诺一生、一生一念、一念一人。”

宝乐猜她是触景生情,谁又没个过去呢。

墓主人的事告一段落。

沈忘言找了宝乐,让她把主墓室和几个甬道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又根据她的说法,在地图上做了标记。从他们最后走的甬道是往下的,基本可以判断,主墓室比当前的假前室的水平位置要高。

“之前你们说的那个迷宫的门,很有可能对应了第八面的棋盘墙。”

宝乐这才注意到,第八面墙上有一座类似棋盘的雕刻,她对这种解谜的东西都很感兴趣。说它是棋盘,它也只有十横十二纵。说上面的是棋子,却并未摆在交叉点上,而是摆在格子里。而且横纵均无说明,唯有棋盘中的一颗棋子是按下去的状态。

信息量太少,宝乐也无从破起。

沈忘言走到她身边,不过他的关注点却不在墙面本身,而是对墙后的猜测。

“你们有感觉到进入甬道后,是上升了还是下降了么?”

宝乐迷茫的摇摇头。

倒是君之沉思了一下道:“上升。”

这里面估计也就只有他能判断出这个,毕竟剩下的人里,除了沈忘言外,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待的地方曾经上下平移过。

沈忘言取出速写本,十分钟后,整个墓室的结构基本就完成了。他把墓室分为上下两层,而他们现在待的这个是上层,和牛灯甬道相通的那个为下层。宝乐一瞧,简直惊为天人。

“大触啊!你有考虑过接稿吗?”

沈少爷抽了抽嘴角,他这身价,也就宝乐说得出让他去接稿这样的玩笑话了。不过他的确十分厉害,即使是从宝乐的叙述中,也能将主墓室和甬道的结构画的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他甚至超还原了甬道里的执扇宫人石像,虽然为了偷懒他只画了一对意思意思。

“所以问题来了,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宝乐问道。

沈忘言说:“有两种可能。一这个假前室里还有机关,找到后可以直接出去。二是等,我估计这些配室还会自己下去,我们只要等它下去然后回到真前室,原路返回就可以。”

宝乐觉得靠谱。

“我个人倾向第二种,”沈少爷补充,“在等你们的十几个小时里,我们已经检查过这座墓室了,关于这点你可以问姜凝。”

宝乐看向姜凝,姜美人用“别问,问就咬死你”的眼神瞪了她一眼,估计也真的是能翻的地方都翻过了还一无所获,才会惹得她如此不爽。

在宝乐心中,基本已经认同了沈忘言的推断,确定了当前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她本来就是一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在墓室里到处转悠。众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都待的有些久了,连姜凝都没有兴致再去研究什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小憩。君之靠着沈忘言,两人几乎同一个动作闭目养神。就沈三还有心情,没事和宝乐说上两句话,多数还是劝她坐下来休息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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