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牵完一条布,刘隆庆已经耷拉着眼皮,哈欠连天。

周永清问:“怎么,早上没睡好?”

刘隆庆拉扯着布料,在灰尘中强打精神道:“替我舍友跑了一趟沙河的面包车!不过没事的,我能坚持!”

周永清停止手上动作,从裁床下拿出一个口罩扔给刘隆庆。“给,松完布后去洗把脸,到过道抽支烟,冰箱里有红牛!”

“谢谢永哥!”

夏永坤在裁床边上查看着单据,一身白色阿玛尼的休闲装穿出白大褂的感觉,手上的劳力士却散发着欧式尊贵,两件物品的气质相冲的厉害,有些十三不靠,如同人生一般充满矛盾,言行举止、理想现实总是无法和谐统一。

董明兵掏出一根的大鸡公香烟准备递过去,夏永坤突然掏出一根雪茄,董民兵赶忙尴尬地收回手,后悔自己刚才的唐突,谄媚的笑着说:“夏老板爆版好生意啊!胡子哥有事刚出去了,马上回来!”

夏伟和夏伟在一旁捶背揉腿,露出哈巴狗讨好主人般的笑容。

“坤哥,都是本家,给咱兄弟指条明路啊!”

“档口不缺公仔,工厂不缺采购,看档小妹倒是缺两个,你俩也做不来。”

两人一听重出江湖无望,立马闪人。躺裁床边上的一堆布料上睡大觉去了。

“嘿!两个小王八蛋挺现实啊!活该现世报!”夏永坤骂完,吐了口唾沫。

郑涛在另一个裁床上帮忙分着裁片,远远地看了一眼夏永坤。“这孙子谁啊?阿玛尼都能穿出一身土气!”

盛静有些无语道:“沙河的大老板你都不认识?胡子哥结拜兄弟,来工厂好几次了!”

“我脸盲!穷耐克,富阿迪,流氓一身阿玛尼!”郑涛说。

“你挑小姐时可一点都不脸盲!”盛静还嘴。

“人家爆版了!再土气也是土豪!不是我们这些土包子能比的!”段宏发叹道。

周永清绑好菲子,也凑过来说道:“今天已经拖了三趟布了,第一趟125条,二趟115条,三趟150条,共390条,每条布平均裁145条裤子,就是58500条,听董师傅说,每条利润有5到8块,这就是29万到47万啊!”

“一天二十多万到四十多万!”

这一通计算,众人瞠目结舌。

段宏发补充道:“爆版一般跑两三个月,到时妥妥的千万富翁!而且他鹭江也有工厂的,规模和胡子哥的差不多,自己工厂做不过来才外发的。”

再一通加倍计算,四人嘴巴张成O型,像极了香港广告《阿方梦游记》里露出震惊表情的那个红领巾小男孩。

“兄弟,又爆版啦!”刘震东远远走来打招呼,大马金刀坐在夏永坤旁边的凳子上,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夏永坤掏出一支雪茄丢给刘震东。“嗨!赚点小钱而已!”

“这还小钱?爆版几天赚的可比我工厂一年赚的都多!”胡子抽了一口雪茄吐了个烟圈。

“兄弟,我老婆管钱。我从来没没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因为我最快乐的时候是一个月零收入,我当混混的时候。”

“操!搁老子这里装逼来了!以为老子是撒贝宁,不会怼你?”

夏永坤一口雪茄呛住,边咳嗽边笑。

胡子提起一件样衣说道:“兄弟,你这裤子六个口袋,每个口袋还打三个铆钉,还有一个拉链袋,一块五工价有点低啊!”

“发其他加工厂才一块一,是兄弟我才给你加了四毛,沙河的货不需要商标吊牌成份标,可比做外单简单省事!兄弟,改天请吃饭啊!”夏勇掐灭手中烟头,起身告辞了。

胡子看着远去的背影,骂道:“操,这话说过多少次了,一次都没请过!自己工厂做简单款,复杂款就发给我,是兄弟就砍我!”

那些说对钱不感兴趣、不在乎的人很多,但最典型的有两种:一种是个人能力有限,无法赚取足够的钱财,只能而退而求其次去捡点脸面。这其实是一种自嘲式的扼腕叹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凄婉安慰;另一种则是已经拥有他人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财富,站在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以无比优越的眼神俯视他人拼命奋斗一生的“小钱”,用一种轻描淡写却又无比轻蔑的口吻说出。这种无形的装逼,是对他人整个人生的不屑一顾或全盘否定,这种装逼的人,打雷和雪崩的时候一定要远离。

爆版的三个多月里,工人们开始了早八点到凌晨一两点的加班生涯。

郑涛、赖月金和韦君智三个收发在车间分发着裁片和辅料。

郑涛路过王芳和张春霞的车位过道时,调侃道:“你俩现在怎么不抢裁片了?”

王芳用熬得通红的双眼白了郑涛一眼,没好气道:“就一个款抢什么?手头几扎货没做完呢!还发裁片?几个通宵也做不完啊!过几年我孩子大学毕业了,我就金盆洗手啦!”

张春霞摸了摸浮肿的脸,看着堆积如山的裁片,叹道:“哎!怎么做的完?一条裤子居然有6个口袋,贴袋、拉链袋、斜插手袋。工价才1元,还得拉松紧,卷脚口,穿腰带。最要命的是,有几个口袋布还要等专机店打铆钉了送过来才能车上去,麻烦啊!明年不出来了,去天门南湖市场做点杂货生意算了,做衣服太熬人了!”

郑涛感叹道:“离开好,离开好啊!工厂容易熬坏身体!大姐已乘卧铺去,此地空余缝纫机!”

一个叫陈媛的胖女孩此刻正在锁眼机前磕头如捣蒜,头上起了一个包。突然她从梦中惊醒,冲着旁边瘦女孩林晓燕问道:“燕子,你是不是骂我了!”

“没——没有啊!”林晓燕也被惊醒,有些心虚地回答。

刚才她也瞌睡了,做梦变成花仙子,痛揍了一顿陈媛变身的坏蛋娜娜,因为她总抢自己零食。

“还说没有?你脸都吓白了!”陈媛盯着林晓燕煞白的脸庞。

“天天日光灯下熬夜,谁不脸白?大家都一样!”林晓燕辩解道。

“也对啊!我告诉你啊,我刚才做梦已经攒够了嫁妆钱,正和貌似潘安的如意郎君拜堂,结果你突然冲进来大吼,你们是兄妹,不能结婚!还拿起喜秤朝我头上猛砸,你看我现在头上都有包了。赶紧的!有大白兔没有?给媛姐来几颗,当做补偿!”

说着她凑过去在李晓燕口袋搜起来。

“哎呀,没有啦!没听说过做梦挨打都要补偿的!”

“哈,还有一颗!”

“最后一颗啦!你都这么胖了还吃糖,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一台平车上,“扶弟魔”王娟起身拿裁片时,都会预判性地将双手撑住台板,等待从眼前一黑的状态中恢复清明。她拿来裁片,重新坐回平车前面,舔着有些干枯的嘴唇看了一眼贴在针车上的她和两个弟弟的合照,提起精神猛踩踏板……

郭珍拿着长长的起子在台板上熟练的穿着系绳,眼睛不停在车间扫来扫去,心理期待着哪台针车出现故障。这样永胜针车行的机修汪强就会过来,他(她)们又有机会聊聊天。两人约好5月底的发了工资就私奔……

周小红留着遮盖额头的乖巧内卷短发,头上夹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发卡,手上涂着粉色的指甲油,她在平车上手上脚上动作不停,单放机里的高音量的日文动漫歌曲也止不住她的疲惫,他不停打着哈欠,时不时照照摆放在旁边的镜子,鼓励自己道:“像我这样的萌系小罗莉,一定会找到我心中的金田正太郎……”

三个指导工手持木尺在车间巡逻,发现瞌睡的人会在他针车台板上敲一下。

夏宏军在锁扣眼机前不停地向着周公点头。在即将趴在台板上时,夏宏宝走过来,拿起一根针朝他胳膊扎了一下。

夏宏军一下跳起来,朝他哥吼道:“夏宏宝你干什么?别人瞌睡都是敲台面,为什么我要挨针头?”

夏宏宝义正言辞道:“别逼逼癞癞,看我扎不扎你!我可是监督官,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知道不?”

“宽以待人?那你怎么不宽待我,把我的工资卡还给我,我自己存着!”

“你我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是自己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所以你的工资就是我的工资,严以律己就是严以律你!”

“照这么说,你媳妇就是我媳妇喽!”

“靠,好的不学,尽学会狡辩!长兄为父,我代表父亲教训你!”说着他拿着木尺朝弟弟头猛敲。

“就会欺负我,我没你这样的哥,我哥死啦,哥死啦……

夏宏宝的“哥斯拉”外号从此诞生。

平车工李健春正车着口袋布。神情恍惚中,机针砰砰声地响,他骤然人间清醒,发现机针断成两小截,扎进他的拇指里,鲜血直冒。

“啊!救我!我晕血!”他叫喊一声后,彻底人间不清醒。

两个工友冲过来,用着手电筒照着挑了好久才弄出针头,十指连心,他瞬间醒来大叫道:“打死也不说!”

“你干嘛呢?”两位工友吓了一跳。

“我做梦被特务绑在十字架上,他们扎竹签严刑逼供,我宁死不屈、大义凝然道--打死也不说!”铁骨铮铮的李建春低头看着流血的手指,差点又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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