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入夜落地,季长善拖着二十寸行李箱直奔停车场。她穿双平底鞋,鞋底嗖嗖蹭过地面,手里电话片刻没停歇。
下午销售部和市场部开了场组会,季长善人在外地摆平窜货风波,没赶上。她在飞机上翻览一遍会议记录,市场部一如既往做恢宏蓝图,季长善面无表情地批注:“满天大饼。”
公司早先下达通知,精品系列的杯测已经步入尾声,本月试点区域的营销两部务必提出推广计划。季长善入职远方八年,如今做到省级销售总监,本次销售试点,辖区内绛、白两城在列。她先前一直负责速溶咖啡业务,公司这两年眼见着精品咖啡蚕食市场,终于决心打不过就加入分一杯羹。
季长善不关心资本家如何决策,新品上市风险与机会并存,她拿人钱财,替人解忧,趁势升个一官半职,何乐不为。
绛城机场人流不息,排队等出租属实浪费生命。浪费多可耻。季长善上了提前约好的专车,方才和下属确认过新产品的招商名单,这会儿指尖轻触屏幕,正要致电市场部总监,希望对方就“浪费时间生产废物”作出解释。
市场部总监名叫杜凯,刚调来半年,最擅长能者能不劳就不劳。他连挂三次电话,季长善转微信界面,发送几张财务明细,不出五秒就接到这位总监的回电。
“Aurelie,这就过分了吧?”
远方是家美企,时常要跟老外打交道,中高层领导班子都配有英文名。杜凯偏洋派,无论上班下班,张口闭口Jennifer、Benjamin,语调热情洋溢,像呼唤替他收拾烂摊子的父母。
季长善无意养儿子,“杜凯,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明天上午十点组会。交不出方案,你走公款的私账,我一笔笔往上报。”
不等对方多做协商,季长善撂下电话,耳边徒留一嗓《好心分手》——杜凯唱得撕心裂肺,乃至惨烈。她很瞧不上这位市场部总监,成年人恋爱被甩,宁愿混在KTV制造噪音,也不肯回家发奋工作。悲伤情歌那么多,哪一首比得上升职加薪宽慰人?
睐一眼窗外阴雨,季长善拎过手边西装披在肩上。她原本穿件黑缎衬衫,一条白色阔腿西裤空挂腿上,五月初的绛城昼夜温差十度,她并非怕冷,只是避免不必要的感冒。
专车司机从后视镜中敛回视线,前座两扇窗户半开,凉风流窜,他手指勾住左侧升降键,风声戛然而止。
黄灯亮起,车子缓慢刹住。
季长善低眼润色上月销售总结报告,键盘哒哒轻响,节奏紧凑。前座那人转弄腕上的棕绳,一条鱼形银坠头尾钳住细绳,慢条斯理地游进指缝。
挡风玻璃前涌来人群,形形色色,静默地熙攘。
季长善思路凝滞,不经意朝后视镜瞥去一瞬目光。
司机戴副银框眼镜,镜片折射几点微光,他长一双桃花眼,晦暗寂静,三年如一日。季长善知道对方姓彭,三年前她搬进西瓦台时,彭先生就住隔壁。
他们很少说话,有时在楼道里碰见只互相点一点头。
彭先生应该做专车司机,她夜里如有应酬,结束后避免客户纠缠,总提前打好专车,十次下单,三五次由彭先生接。
季长善满意他的服务,一绛城司机懂得平稳驾驶已是难得,闭口不谈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更是凤毛麟角。她需要这份宁静,彭先生沉默得连姓名也不介绍,这实在很好。
她重新去修改报告,待会儿见了陈月疏,一是汇报工作,二是谈一谈哪天去民政局领证。
陈月疏是季长善的未婚夫,比她大五岁,三年前从魁北克调职绛城,任华北大区销售总监。季长善一直做他的直系下属,刚认识那会儿,除却办公室汇报工作,还随他摆过几场商务宴请。
他们请的多是当地大经销商,经销商喜好不一,总有那么一两位特别钟爱酒文化。季长善向来反对职场性别差异化,如果以酒量论业务能力,男人能在酒桌上喝多少,她绝不逊色。
她的上司大概也信任下属能力,很少替她挡酒,偶尔挡一次,是因为经销商满面油光,提出跟季长善喝交杯酒。
陈月疏来自南方,普通话说得干净清晰,和经销商那口四五十年的绛城油话不一样。
酒局散去,陈月疏开车送季长善回家,以前他也提捎她一程,季长善从来都说自己打车就行。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陈月疏下车送她。那时还是冬季,凛冽得很,季长善把冷手藏进袖子,同上司道谢。陈月疏请她不用客气,末了笑一笑,雾白的哈气缭绕嘴边:“回去吧,我在这里看你进门。”
季长善点头,转身没入小区。
如果陈月疏要求上楼坐坐,她兴许不会拒绝。进了门请他喝一盏热茶,从此往后,季长善只会把他当上司。然而陈月疏向她摆手,规矩得温文尔雅,让季长善相信他是个好人。
窗外夜雨骤歇,季长善拎包下车,从彭先生手里接过二十寸行李箱,向他道谢别过。
她和陈月疏约在暖阁吃饭,定了个包间。
这家餐馆精于海鲜火锅,季长善自幼长在海边,陈月疏默认她喜欢吃海鲜,两年前第一次约会就选在暖阁。
穿越米白长廊,灯光明亮,墙壁上一如既往挂雪景浮世绘。尽管来过多次,季长善从没注意过画上风貌,只是踩着匆忙的步伐拐进一间间房。
陈月疏到得比她早。
季长善把行李箱贴墙根放好,她的未婚夫已经起身帮她拉开椅子。她其实不需要别人帮忙,但是陈月疏习惯绅士有礼,她也只好回以感谢,否则像不懂礼尚往来。
二人坐定,陈月疏过问区域窜货的事,她简单交代两句,对方又说起今天的象拔蚌很鲜。
季长善粗扫一眼满桌食材,是惯吃的那几样,尤其象拔蚌切片,陈月疏每来必点。她瞥着那宽口碗,切片象拔蚌平铺冰面,色泽温润白皙,薄如蝉翼。他们点的这只象拔蚌一斤二两,原产加拿大,价格由品质决定,剥出来的肉并无多少。
过去拮据的时候,季长善见对方花千把块尝这么一盘东西,只会在心中换算同样一笔钱能买多少碗兰州拉面。当陈月疏问起火锅是否可口,她也直截了当道:“太贵了,下次吃点儿别的吧。”
动辄四五位数的餐厅,无论回请还是AA,都相当沉重。季长善不爱欠谁的,那时是这样,如今手头宽裕,更要和陈月疏明算账。
她伸筷子夹住一象拔蚌薄片,探进凤爪猪骨汤中涮上二十来秒,并不蘸料,咀嚼两口咽了说:“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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