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兰芽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垂首,手上缠着束绿的发梢打着旋儿,仿佛这是多么大的乐趣,玩的很是专心。
专心得好像束绿的话未曾进到她耳朵里。
可束绿知道她听进去了。
因为她的公主,此刻正探出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
束绿便忽然住了口,抬手胡乱两把抹了眼泪——她不能为公主做些什么,反而还令她更加伤心,甚至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
她的小公主啊,虽是贵为公主,却总是这般艰难。
她悄悄撇过头去,努力吐纳呼吸,不让眼泪再淌出来。
……
兰芽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倚着床栏。
束绿在她的拍抚下沉沉睡去,她忽然想起那日,她见萧孟津身边仆从扔了一条腰带。
那小厮是专门负责打理他日常衣饰穿戴的,许是不知内情,见她询问,便老实道,是郎君嫌这制腰带的婢子粗笨,手艺糟糕,带出去恐徒惹人笑,便叫他扔了去。
她指尖蜷了蜷,抬手拿起那条腰带,在小厮不解的眼光里挥他退下。
想来萧孟津并不记得,这腰带是她前几日做好了送到他书房的。
卫朝素来有这样的规矩,新妇要在乞巧节为郎君亲手绣上一条腰带,以示鸾凤情谐,福缘绵长。
算是个古老又美好的祈愿。
也悄悄藏了她心头响过无数遍,却从不敢宣之于口的万语千言。
那日她去时,他剑眉紧锁,仿佛正烦心于案牍琐事。抬首见是她时,目中飞快闪过厌烦不豫之色,下一刻却生生挤出一丝僵刻笑意,抬手收了腰带。
可那片刻的假意应付也不过几日便被他抛之脑后。
兰芽伸出手指,指头上密密的针眼几乎要愈合。
前夜里萧孟津又百般需索,她喉头哭音都被堵住,承受不住时抓上他厚实肩背,十指却被他满背汗水蛰的生疼,整个人生生痛的一抖。
十指连心,叫她此刻伸手之时犹感隐隐作痛。
那痛感像一尾灵活的小蛇钻过四肢百骸,生生咬噬她的心口,叫那里沉坠坠的酸涩一片。
她仰了仰头,晃去这恼人烦苦,好似逃避一般闭上眼。可鼻头也酸得很,兰芽轻轻抽了口气,任泪意回流。
……
书房。
长青面色肃穆,跪在下首听令。
“今夜行动,明日将火油运出城外。”萧孟津眉目不动,淡声吩咐道。
“是。”长青利落地一点头。世子筹谋良久,若此番顺利将火油运出城,不消三日便可抵达燕北地界。
燕北近来天干物燥,那处地势高峻,四周亦无河源。若有这批火油襄助,对方必然难以脱身。届时助那暗影榭二当家上位想必易如反掌。
一旦事成,那二当家允诺世子之事也算是稳妥了。
长青心下肃然,他知道,世子此番筹备数月,费尽重重努力,真正的矛头乃是对准那九重金阙的天子。
老国公战死一事始终是他最大心结。不仅如此,三十万大军埋骨边关,至今遗骨难寻。而罪魁祸首莫过于当今圣上。
世子苦心筹划多年,为的是叫江山改姓,叫□□亲自跪在老国公墓前三跪九叩,以血谢罪,好叫父亲他们在天有灵,得以瞑目!
想到此处,他的手也微微颤抖,泛出汗意。
“你随杨信去暗卫营里挑个与公主身量相似的女子,裙服我已备下。戌正之前务必叫杨信按着公主的模样将她妆扮妥帖。”
“届时我会在府门外的马车里等候。”萧孟津又道。
长青微愣,他为人聪慧,又追随世子多年,其中默契自不必言说,不过瞬间便想通其中关节。世子这是想找个与公主相似之人假扮公主,再假借与公主醉酒笙歌之名,悄悄将这批火油混在酒中运出去。
怪不得前几日世子嘱托以酒坛盛装那批火油。
而这杨郎君明面上是府中医官,但只有他们这些近前的亲信才知道,他除了一手精妙医术,还颇通修饰面容之术。
此术虽不及江湖传言中虚无缥缈的易容术稀奇,但经他妆扮修饰,原本三分像的人便可做到以假乱真。不是熟稔之人凑到近前仔细分辨,必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世子……这是想利用公主?
这固然是个好法子,皇帝一向最愿见世子耽于酒色。可此事牵连甚重,若是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哪怕事成,落得个行事荒诞放荡的名声,公主的处境想必也会极为艰难。
长青忍不住抬眼自余光里瞟了一眼萧孟津,斟酌着那人的脸色试探地开口问道:“若是公主知道了,会否……”
花窗外飒飒清风穿堂而过,一片寂静里落针可闻。
长青等了半晌不见人应,只听得书页被风卷的哗啦作响。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瞥向萧孟津。
却见世子并非如他所想那样在反复考量,预备重新寻个不牵涉公主的计划。那人手中一支狼毫饱蘸浓墨,略微沉吟后笔走龙蛇写下批复,又匆匆打开另一本。
此刻注意到长青的视线才如梦初醒。萧孟津浓眉微蹙,神情仿佛有些不解,下一刻却又满不在乎地嗤笑出声:“管她作甚。”
知道又何妨?待她那好父皇责罚她时她总是要知道的。她哪里值得他费半分心思,还想为她瞻前顾后?
简直笑话。
“……是。”长青不能违抗主子命令,他想起那个美丽温婉的公主,心下暗自叹息一声。
窗外风过林间,叶声簌簌。天地间喧腾一瞬,又归于沉寂。
章安三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夜,公主与萧家世子夫妇二人微服夜游,于百花楼豪掷千金,美人优伶,尽侍左右,荒唐豪奢,叫人咋舌。
另购美酒数坛,出价高昂引西市店家竞相追捧,一时喧声叫骂、调笑歌声不绝。西市美酒一夜尽聚百花楼。待萧府小厮清点时竟有数百坛之多。
此事一出,长安本就华彩粲然的夜里更添几笔风流放荡,也乘着这旖旎夜色传进宫里,惊动了圣上。
而故事的主角之一却对此尚且一无所知,正倚着自己的婢女在帐中酣眠。
全然不知明日又有怎样的风暴要她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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