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将自己的设想同傅氏婆媳说了,又约了个日子一同去看铺子。
或许是沾了萧家高门的光,皇帝赐给兰芽的铺子地段极好,恰在西市车水马龙的黄金地段,热闹繁华。
一行人大致商量了布局装饰,下头的两间铺子打通了做店面,上面隔出了雅间,备给那些个不爱抛头露面的夫人小姐。
末了傅夫人便叫管事安排匠人,又去一旁细细交代。
兰芽不得不再次感叹傅夫人心思细腻灵巧。
眼下已经快要腊月,年节将近。这铺子想必得开过年来才能修葺完毕。
不过兰芽倒也不急,她们恰好可以趁这时机进些布料,也正好再琢磨些新的想法。
兰芽提的染色固色之法得她二人大加赞赏。
卢楚更是愉快地点了点足,说她夫君博览群书又足智多谋,必有办法!
兰芽悄悄瞟了眼傅氏的神色,见她仍是笑意融融,眼光里却微妙地流露出一抹宠溺。
她不禁心下暗笑,这家子果然有趣得紧呢。
不过她还是很好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傅夫人果然是如她所料那般端庄有礼、气度高华的高门贵妇。
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同自己的儿媳妇像两个孩子似的攀比呢?
这还不是她能问的,兰芽努力按捺住心下挠人的好奇。
三人去了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此间乐,兰芽早在此处订下包厢。
外头冰天雪地,包厢里却温香雅致。
风寒雪冻,红梅傲寒送香,围坐红泥火炉,三人小酌闲聊。自是一番乐事。
傅氏也仿佛觉得那些无底无垠的肮脏旧事、不得不端起的矜持雅重在两个年轻少女充满活力,如春日莺啭的欢声笑语中得以片刻瓦解。
她整个人像被卸了架子一样软在座椅上,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厌世与疲惫,却被微醺酒意染上几分潋滟水光。
她今年不过四十,身上是女子褪去青涩后的妩媚绰约。
此刻更是香腮染赤,耳坠明珠直摇曳。如枝头杏饱满丰沛,柔美外皮下汁水甜美诱人。
却又似一枝花将贫瘠土壤里的养分吸收殆尽,开得糜丽动人,娇艳欲滴。
可看花人知道,这已是强弩之末,花事将了。
再是动人的花也经不住霜摧雨打,一地残红。
再惊艳的美人也只能在这世道里零落成泥,碾作尘。
……
傅氏回到自己的房中,着人取了几壶酒,伴着天上簌簌撒下的灰白雪片,于廊下独酌。
她仿佛回到二十几年前的冬日,母亲、阿姐同她在亭中赏雪煎茶。
母亲教她静心煮茶,她却心痒难耐地坐立不安,一心想同阿弟打雪仗。
大姐姐自幼才思敏捷,总能吟出灵秀佳句,叫她佩服得不得了。
那时多好啊,天如明镜,满地白雪晶莹,心也明净。
她仰颈,被这灰白天光刺得眼角有了泪意。
为什么啊?
究竟为什么,人怎么要长大、怎么要嫁人呢?
阿姐怎么要嫁?她又怎么要嫁?
她怎么就从那个精灵古怪爱淘气的傅含光长成了端庄威肃的定国公夫人,成了无名的傅氏。
她恍惚低头,泪意满眼。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归来人事半消磨
……
定国公林云起回来时,傅氏酣饮大醉,正睡得熟。
他脚步轻了又轻,坐在榻边。见她鬓发凌乱,香腮潮红如桃面。
许是因为酒热,在睡梦中将衣领微微挣开,一身冰肌玉骨,暗香幽幽。
他轻而易举就为她神魂颠倒——如此明艳动人的女人,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待反应过来,他已不知不觉伸出了手,正欲抚上那如玉面庞。
忽而如梦初醒地收回了手。用贪婪沉痛的目光将她浑身上下逡巡一遍,却再不敢伸手。
他唇边泛起苦笑,微哑的声线里压了沉沉悔恨,也只能是此时,他才敢再唤她的名字。
没有叫他无地自容的无声讥笑,也没有她眼里深沉绝望的恨意。
就此时,就这么一刻。满室寂静里,他唤她的名字:“阿宁——”
像从心底挣扎抵抗了千万遍,但最终还是心甘情愿束手就擒。
他眷恋地唤她的名字,近乎痴迷。
也只在此刻,他悄悄地唤这么一声,也不必叫她觉得被玷污。
他心里涌起些绝望的欢喜。
却在看到她眼角泪痕时无比痛苦地认识到——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原谅他了。
她不要他了。
他心里撕扯得疼,叫他不得不佝偻下去。
可他甘之如饴。
……
兰芽从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这么差。
在外头应酬时还好,等束绿扶着她上了马车,便是天旋地转。
她倚在束绿身上,难受地□□,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火烧,又被沉沉堵住了。
束绿传了外头赶马的小厮慢些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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