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闻言变色,起身欲动。

“冷静,冷静。老王我,国也没了,家也没了,没什么怀念,也没什么立场。”王镇恶递过来一瓶烧酒,“这高粱酒,是用我家乡牧马河里的河水酿的,暖暖身子吧。苦寒有酒,人生幸事。江湖聚首,何必相知。”

“镇恶兄,敬这个没名没姓的年月吧。”

刘裕举起烧酒,一口呛出鼻孔,五脏六腑如同火炼一般,急抓了肉干吃。王镇恶仰脖,两口已喝干了,倒转泥瓶,一滴酒也再流不出来。

远处瘦马一声惊嘶,马蹄嘚嘚,飞奔回篝火旁边;众马也都惊了。马头齐往淮水看去,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王镇恶双手捧了肉干,塞进瘦马口中,轻抚马鬃。这汉子九尺的身长,所骑的劣马又矮又瘦,与他极不相配。

“镇恶兄金刚一般的身量,肩宽臂阔,真是铜浇铁铸。如此虎威,只是所骑之马似乎太不相称。”刘裕说道。

王镇恶笑道:“你所见这几匹黄马,是我从西境盗来的凉州大马,平平无奇;我胯下劣马,确实也是凡马。年幼时家逢变故,多亏此马载着我逃出生天。十年负重,我不忍心换了它。徐徐行路,何必良驹;功名未立,我一介白身,也披不起富贵的狐裘。此马虽劣,到底有些脚力。刺史州牧的汗血宝马又如何?未必扛得住千里万里的仆仆风尘。”

“镇恶兄,敬你!”

刘裕举酒痛饮,王镇恶见他兴头子上来,也是荒野里没有聊赖,接着解释道:

“贵人相马、爱马,喜欢的多是一张马皮。骊马纯黑,骍马纯赤;照夜马白色,黄骠马杏色;踏雪骓蹄子青色,驒驳马毛如龙鳞。爱快马的,有四蹄纤长的名马,绝影飞电、翻羽奔宵,贵人赛马为乐。”

喝口烧酒,王镇恶接着慢慢讲道,“我看马,不看马皮,但看马骨。相马有五术。”

“一观齿鼻。齿长则马老,食草无力。鼻孔窄小则呼吸不畅,奔跑不疾。”

“二观眼目。驽马终日备受笞楚,目光涣散,了无生气。但凡好马,纵被千鞭万挞,临死时眼目里也自带一股傲气。所谓‘桀骜不驯’,地里耕作的牛驴眼里决出不来这股精气。”

“三观胡髭。良马唇吻的一圈细毛,粗长而敏。马的灵性,都在嘴边不起眼的一圈胡髭。驽马良马,共处一厩,吃一样粮,做一样工,挨一样打。你试试用手去捋驽马的胡髭,老老实实一摆不动任你抚摸;真正的良马,脾气烈的就算不蹬你牛子,也会绕着圈转圜自己的胡子,决不给人当做玩物。”

“四观胸胁。好马即使食之不饱、力其不足,肚子饿瘪看见马肋,也一定有一个宽阔的胸膛。人马驰骋,人心里装着志气,好马的心胸里也必是风云激荡。鸡胸狗肚,小肚鸡肠的畜生,如何敢横行天下!”

“五观股脚。你看我这匹劣马,虽生的矮小,但却股宽蹄粗;那些公子王孙胯下的纤丽玩偶,多是跑短程的快马,马腿瘦长;这样的马冲刺则可,绝对不耐长程。”

“人生八十年,马踏五万里,有的人在意几百米的马力,有的人在意远方。我爱马,只爱耐得住劲头、和我一起吃得千里万里苦头的良马。”

“天行者莫如乘龙,地行者莫如乘马。我识马、知马,奈何无人用我、懂我。他日使有知己,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但觉雄心好笑,你我兄弟二人身处荒野,下酒菜只有发霉的肉脯……”

“镇恶兄此行何去?”

“我听说鹰扬将军刘牢之,自打败青州兖州叛逆之后,又到京口募兵,重建北府军;我正打算到京口相投。我是亡国之奴,北方没有我的栖身之所;大丈夫立功扬名,来了南方,再不能埋没这男儿的身子。”

刘裕闻言大笑,“京口——太熟了!咱们有人儿啊,我兄弟刘毅……”

春雪下得紧。刘裕一言未尽,淮水里一阵狂风,劈波斩浪,平地而起,吹跑了掩盖月亮的云彩。尘土搅和雪片,扶摇翻飞;巨响如雷,二人刚捂了四只耳朵,又闻到一股冲天腥臭,各自只恨少生两双手掌,堵不住鼻孔的刺激。

但见淮水之中,张牙舞爪,遮天偃月,刹那窜出一条苍龙,直抢上捺山而来。

掩耳之间,电光火石,二人来不及弯弓提刀,转眼间庞然大物已飞来眼前。那孽龙撑开血盆大口,囫囵便吞下了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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