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劲还没有完全过去的王晗,絮絮叨叨地说:“我这边原来是照着一倍加的。你师傅又让你加了两成往外报价。玉器行就是这样,咱们卖的不是石头,咱们卖的是工艺。工艺这东西,成本是多少,价格怎么定,还得跟你好好说说。不能让你糊里糊涂的。不然的话,你干活的时候觉得心里膈应。

“昨儿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你和康乐念叨老翁垂钓玛瑙摆件价格的事,我当时喝得晕头转向,就没掺和。康乐讲了一个大概齐,他虽然也在工艺行里这么多年了,但他那是从工厂角度给你讲的。

“工艺品出口定价权不在工厂那里,在外贸公司,在你师父和我这里。我给你讲,就从外贸公司怎么定价讲。

“我入行的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也刚有工艺品出口这一说。我就没有师父。怎么给工艺品定价没人教过我。都是我摸索着来。

“我做外贸员,老往象牙雕刻厂跑。认识了年龄差不多大的王宏强。要说呢,有些事还真是王宏强启发了我。

“那个时候,王宏强已经有手艺了。活儿好,手还快。人和人不一样,老天爷赏的吃饭本领也不一样。就说这王宏强,他老家儿让他念书考学,难为得他要离家出走。他老家儿让他进首钢当工人,他恐高,不敢上高炉。在他老家儿眼里,他就是一个废物。

“可王宏强有一件天生来的本事。他看见一个漂亮姑娘,他就能找张纸,找支笔,画下来。画得艺术不艺术,不好评价,但大家都觉得画的像真人,传神。有人就给他老家儿出主意,托人送他到象牙雕刻厂去当学徒。

“这么着,王宏强在象牙雕刻厂当了学徒。他经常弄个下脚料雕一个物件拿出去卖。他怎么给他做的物件定价呢?他按工时算。这个物件耗的工时多,他就卖得贵。

“那个时候,能下馆子吃饭就挺让人羡慕的。他惦记着,带姑娘吃几顿馆子,然后占人家便宜。那老小子,年轻的时候,花着呢。

“那个年代有流氓罪一说。他老家儿没少为他担心。但这小子,手里有活钱,把跟他有交往的姑娘抹撒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个跟他没结没完的。

“那个时候,一瓶啤酒一块多。像什么鱼香肉丝,京酱肉丝这样的家常肉菜,一个菜五块钱,红烧带鱼、小鸡炖蘑菇贵一点儿,也不到十块钱。小凉菜呢,也就二三块。下一次馆子,三五个人,二十块钱足矣。

“王宏强雕一个象牙的蛐蛐,不大点儿,料是从厂子顺的,大了也带不出来。他觉得他花的功夫得值三顿饭钱,那就要六十块。这比我当科长的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

“别人不明白他为什么定价六十块钱啊,就跟他胡侃。知道他的牙料是白来的,想给他十块二十块就拿走。他不干。牙料虽然是白来的。但也不能天天从厂子里往外顺牙料啊,那不成偷了吗?

“那会儿厂子里有制度。他师父盯得紧着呢。他师父默许他顺出来的牙料,那是他做活巧,节约下来的。他师父私下奖励给他的。

“他师弟也想从厂子里往外顺牙料,顺一次被逮一次。他师弟不明白为什么,问他有什么窍门。王宏强跟他师弟说,把手艺练好,能省出牙料来的时候,就能顺出来了。

“王宏强雕的物件好。有人喜欢啊。不降价也有人买。物件一出手,他就请吃饭。他老讲一句话‘千金散去还复来’。据他的意思,用顺来的牙料挣的钱,一定要赶紧花出去,要不然以后这种钱就挣不到了。

“王宏强请他喜欢的姑娘,也捎带上我们。他喝美了,就开始跟我们白话儿,他这钱是怎么挣来的,他这手艺如何如何,姑娘跟着他这种有手艺的人如何如何。

“有人说,宏强,你刚出的那个象牙蛐蛐,我也喜欢。出手晚了。你再给我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也按六十买,行不?王宏强说,不行。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等我把卖上一个象牙蛐蛐的钱花完了,我才做下一个呢。

“我给工艺品定价,就是跟王宏强给象牙蛐蛐定价这儿学来的。工厂给我送货,跟我谈定价。我就先问,工厂出一件活儿,谁给做的美术设计,做美术设计用了多长时间。再问,用小工几个工时,用熟练工几个工时。

“从工厂用了什么人,付了多少工资,我能推算出人工成本。然后,我问工厂,料是从哪里进的。这样,我就能把成本算一个八九不离十了。

“在这个基础上,我给工厂加三成的利。这是毛利,有些成本还要从这里面出,比方说,水电费,交通费,杂工的工资,设备的磨损,厂房的租金。厂子的净利润,也就一成五六。我问过康乐,他厂子给我做出口订单,差不多就是这个情况。

“那我往客户那儿怎么报价呢?我那个工艺品科当时有六个人。我是科长,一个月工资五十多块。普通科员一个月拿四十,像你师父那样刚从外贸仓库调过来的中专生,一个月也就三十多。这在当时,比其他行业我们挣的都算多的。

“我把我们这些人的工资算上,把我们乱七八糟的开销算上,把这些跟付给工厂的成本加在一块儿,再往上加三成的利润,对外报价。我刚干外贸的时候,就是这么给客户报价的。”

贾勇问:“不是物以稀为贵吗?我以为工艺品的定价是根据稀缺程度定价的。就像这两面翡翠屏风。”

王晗说:“材料的稀缺,在材料成本考虑过了,那只是工艺品定价的一部分。”

贾勇说:“老师傅的手艺好,年轻师傅做不了老师傅的活儿,是不是老师傅做的活儿就更贵?我师父说,做翡翠屏风的老师傅的手艺以后没人做得了了。”

王晗说:“我们说工艺品,和艺术品不一样。工艺用的是公开的熟练技术,而且是反复运用;艺术用的是不公开的独创技术,那是个别运用。工艺行里,没有老师傅能做的活儿,是年轻师傅做不了的。只不过要多花一些时间而已。”

王晗扫了一眼展架上的两面翡翠屏风,说:“当初你师父和小于合伙攒钱置办这两块料的时候,我就不赞成。这就不是生意。哪儿有做生意把本钱都压在材料上的?她又不是搞收藏。搞收藏的,恨不得这辈子置办的东西,下辈子才面世。

“苗丽华用牛骨代替象牙,降低了材料的成本,资金周转得更快。你师父反着来,在料上砸了大钱,周转不起来,那还怎么挣钱呢?这都是小于给你师父码的瞎道。”

王晗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这几年为什么工艺品的价格往上涨呢?生活成本上升了。咱们拿你们部门新调来的外贸员刘明英打比方。

“外地人到BJ来,得有地方住。现在单位不给分房,刘明英就得跟银行贷款买房。利息得付吧,孩子得养吧,逢年过节得给父母点儿钱吧,自己还得吃饭穿衣吧。她一个月维持生活,总得一千八九百块钱吧。

“十几年前,一个外贸员的工资成本几十块钱,到现在一个外贸员工资成本一千八九百块,这是外贸公司成本上升的一个方面。这就要在产品的定价上有反应。

“现在到外面小饭馆吃一顿饭,照王宏强当年那几个菜的标准,得六七十,是原来的三倍。现在做出来了的活儿,要是没有十几年以前三倍以上的价格,就说明手艺变得不值钱了。王宏强现在给他出的物件定价,就这么做参考的。

“玉器厂早就在北京城里招不到工人了。现在做玉器行的那帮工人都是农民工,家都在外地农村。农民工进城也是为了打工挣钱来的。还按照十几年的标准付工钱,不够人家养家糊口的,农民工也不干。现在能够像张师傅这样把玉器厂维持下来的也不多了。

“张师傅那边,他要进材料,要给工人开工资,要付房租,要交税,还有资金占压的成本,杂七杂八地算下来,我估摸着,他要在这些算得出来的成本之上翻一番。这一番是就是我刚才说的给厂子的毛利,还有一些其他成本要从里面出。

“我这里再翻一番,可能你看着有点儿多。为什么我牵个线就翻了一番,你们忙活半天才加两成呢?我的工作关系还挂在你师父原来工作的外贸公司。像我这样的老科长,到一定年限,只要本人愿意,都会给常驻国外分公司的机会。

“我是公司常驻香港的外贸员。我不会外语,单位照顾我,派我常驻香港。我在香港有公司。租了一间十八九个平方米的办公室,雇了两个人。一个会计,一个前台。在香港一个前台的收入大概是刘明英收入的六倍。会计是专业人员,收入要更高一些。

“我在香港没有住处。平时我都住在深圳。要是有事情在香港过夜,我就住办公室,睡沙发。我和公司之间是包干核算的。我自负盈亏。我在香港的开销大,所以我加的多了一些。

“到了你们这里,你师父觉得价格不低了,怕影响成交,不敢多加了,就加了两成。

“我看你这两天成交的不错,价格基本上在我给的报价上降了两成。我觉得也可以。就先这么走着,尽量多成交。咱们以我原来报价降两成为准,我完了跟你师傅说,给你们留两成,剩下的我跟张师傅再商量怎么分。你就按这个掌握着卖吧。”

贾勇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按您的意思办,争取多成交。”

王晗说:“昨儿吃饭的时候,你师父说不愿意干工艺品出口了。觉得没前途要转型。这个话,我觉得当着你一个新手外贸员的面儿说不合适。你既然听见了,自己心里面要有数。

“同样是做工艺品,苗丽华的骨雕展位上的生意怎么样,你亲眼看见了吧。人家也是做工艺品出口,怎么就能做得那么大,那么好呢?

“你师父现在担着你们这个部门的压力,她没有精力琢磨这个事情。你还年轻,你得往深里琢磨。我这两年在深圳、香港,我发现,南方人为什么会做生意呢?因为他们受港澳的影响,懂市场。市场是什么?就是客户的需求。

“咱们做工艺品,从来都是闭门造车,闷头做活儿。师父怎么教,徒弟怎么做,设计上没有创新,工艺上没有创新,也不研究客户的需求,做出来物件都是假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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