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珍开始学文化了。

她这一举动造成的冲击远比当年在自家硷畔上刷牙引起众人的好奇要强烈得多。她的老师是刚上学不久的儿子。

她儿子和高加林的女儿没差几个月,都在马店小学读书。别的婆姨喜爱聚堆谝闲话,她对儿子的课本却有着基督徒对圣经般的膜拜。儿子白天在学校听完课,晚上做作业,她就坐在旁边听儿子朗读背诵、看儿子写字。时间长了,儿子学会了她也学会了。只是感觉手中那支比筷子还短了一半的铅笔可比她干农活用的农具难摆弄多了,在纸上画出的横道道竖道道还不如她划锄犁地的垄沟犁沟直溜板正。挺大一张纸盛不下她歪歪斜斜的几个大字。儿子有时笑他用干农活的力气写字,没错,总感觉写字时有捏断铅笔的力道,每完成一个字,手心里都是汗,有时写完一个字笔尖被崩掉好几次。

儿子看见她写字如此费力就提醒说:妈,你这是往纸上写字,又不是在石头上刻字,使那么大劲干啥。她只是笑笑,不着急不气馁,接着写她的字。遇见笔画稍多的字,她能练习一两个小时。

刘巧珍也不知道为啥对文化如此痴迷,是对父亲没让她进学堂的遗憾进行弥补性补偿?还是因没文化没能融进高加林生活的心有不甘?好像都不是。她只是觉得文化人的内心世界和她不一样,并且很希望了解那个世界。她对高加林的喜欢,除了英俊的面孔潇洒的气质,更多的还是他身上的文化气息。与其说是爱这个人,不如说爱他的文化气质更贴切。高加林对她的放弃,是两人文化差异造成的沟通力不从心后的妥协。这也是两人分手后不恨高加林的重要原因。她不止一次想:要是马栓也具有和高加林一样的文化知识,或高加林也和马栓一样一字不识,自己对两人情感上的感受是否会彻底反转呢?

她学语文也学数学,这几乎把儿子玩耍的时间全占用了。还处在贪玩阶段的儿子有时也不耐烦,但她硬是像膏药一样贴住儿子,这等于把老师教授的知识回家重学了一遍,母子都有很大的收获。

不管外面人怎么说,马栓是坚定支持他的。这些年做买卖,他已明显感觉到了没文化的不便。巧玲对二姐的学习也很关心,给她买了字典,让她试着看报和简短的文章。巧玲还督促马栓也学点,说整天走南闯北做生意没点文化底子托着,只会越来越吃力。马栓没那份积极性,只是推说没时间。其实也是事实,家里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总要有人操持,说起来庸俗却又不能不首先满足基本物质需要的无奈,提供不了两口子同时坐下来静心学习文化的条件。

晚上,为了稳住刚吃完饭就吵吵着往门外跑的儿子,巧珍答应一会给儿子煮两个鸡蛋来换取儿子和她一起学习,两人刚在罩子灯下翻开书本,巧玲就急火火地从门外闪进来。

巧珍急忙站起来:“哟!吓我一跳,快坐下暖暖身子。有啥急事不能明天再来,黑灯瞎火的,也不怕磕碰。”

“三姨。”

巧玲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往四下看看:“你爸呢?”

“瞧你问的,前两天不是和咱爹一块去内蒙看牲口去了,你不知道?明天差不多就回来了吧。”巧珍说。

巧玲一拍脑门:“瞧我,还是我帮咱爸准备的换洗衣服,还给他买了条纸烟捎带着的。”

孩子看来客人了,知道今晚有机会了,对巧珍说:“妈,我出去了。”

说完,一阵风一样没了踪影。

巧玲坐在二姐对面思忖着如何开口。二姐是结了婚的人,劝她去说服高加林,弄不好要落埋怨的。再说马栓会咋想。现在她甚至后悔答应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二传手角色了。即便二姐答应了,她还得去高加林那里传话,自己都成什么人了。

高三星是今天午饭后去学校找到她,把他父亲的意思没有一丝隐瞒全端了出来。两人前段时间还是同事,一起共事了好几年,沟通起来没有障碍。她对三星没成见,只是对他的教学方法是有不同看法的。在她看来三星并不适合教学工作。高加林真能再回来教学,对学生是幸运,对三星是解脱,对高加林是一次重生。

“二姐,高三星辞职不干了,我自己盯着两个人的活,累死我了。”巧玲思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娃都跟我说了,也不知三星搭错了哪根筋。”

“也不一定是坏事,随便谁来都比他强。”

巧珍看她心神不定,前言不搭后语,便说:“巧玲,这大黑下跑来,不是陪我瞎搭咕这个吧,你到底想说甚。”

巧玲一伸舌头:“二姐,我说了,你可别抽我耳巴子。”

“还能有你怕的事?”

巧玲便把高明楼的打算对巧珍说了。最后巧玲为自己辩解着:“二姐,你别怨恨我,我也知道这是让你犯难哩,可高加林满身的本事窝在家里好几年了,实实可惜,咱推一把吧。”

巧珍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灯火没吱声,巧玲的话如朔风吹皱水面,令她心潮难平。高加林在她眼里是神圣的存在,即便在他走背运的日子里,也能从他眼里找到不甘心不认命旺活不可压制的生命力。多年前就已形成的固执认知又在心中泛起,她把高加林出山干活看作是把珍珠扔到泥土里般百般惋惜。看见高加林自残般的劳动,心中总升腾起无限的悲伤。

高加林伤害过她,却总是无来由地原谅宽恕他,对他不求回报付出的同时也享受着心甘情愿带来的坦然。现在没了对高加林的付出,生命反倒失去了支点般瘫软下来。在她看来,高加林就像公园里一株艳丽稀有的花,自己虽没得到,只要这花还在就是一道风景。即便他已属于别人,她依然关注着,依然有呵护的欲望。这无私的心疼源于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崇拜,她爱的是文化滋养出的优雅,高加林有幸成为这种优雅的载体,最终却成为她的不幸和悲哀。但深入骨髓的喜欢是无法排空或彻底反转的。

酸甜苦辣浇洒在伤痕累累的心上,悲情的汁液蒙上了清澈多情的大眼。巧珍尽力控制着情绪,生怕泪滴流出眼眶。

“我巴不得高加林当老师去,我的娃说不定也能遇上个好先生,他也能踢蹬开一身本事。可我和他有那么一段,你让我怎么面对马栓,再说就算我想劝他,可他想见我吗?”

“我看马栓不是那种小心眼子人。”

“那要看什么事。”

“要不这样吧,你不说明天马栓就能回来嘛,我和他说。咱得赶紧,要不教管办派了教师来,可就全瞎了!”

巧珍未置可否。

巧玲站起来:“二姐,那我可回了,你也别太犯难,实在不行,再想想别法子。”

其实淳朴正直的马栓心里没那么多肮脏卑劣的念头。总不能因巧珍和高加林有过一段恋爱就用老死不相往来去证明两人已彻底断了吧!刘巧珍成为自己的婆姨已好几年,孩子都上学了。自己还能因为巧珍和加林是一个村的就不让她回娘家咋的。再说换上高加林教学比三星可强多了,一河满川的娃都受益哩!

巧玲和二姐看着马栓的脸色满怀忐忑地说出他们的打算时,他大度地一笑:“我当啥大不了的事,看把你两个急的脸红脖子粗地。再说这也是支书的意思,我还能驳人家脸皮子?”

两人长出一口气:“姐夫,那我俩今天就回高家村,人家催得紧。”

“去吧,我也替加林惋惜哩,这叫啥事嘛,本来人家教的好好的,硬把人家赶下来,耽误了这好几年。谁不知道高三星就是个晃脑小子,早该换人了。”

巧玲巧珍走到大门口,马栓又追出来:“巧珍你等一下。”

巧珍转身看着马栓,巧玲也一脸狐疑,心想:马栓反悔了。

“是这么个事,”马栓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你见到加林让他给咱家娃另取个名字吧,这不巧玲也在,你们是文化人,这个在行。”

“咋的了,娃的名字都用了一两年了,不挺好的吗?”巧玲问。

“亏你还在学校呢,这都不知道,好几个怂娃拿我和娃的大名颠来倒去地耍笑哩。娃叫马忠,他们就叫他种马,管我叫拴马。娃回家哭闹了好几次,嚷嚷着改名字,说这名难听死了。你捎带着让加林给取个中听的。要不,巧玲你给取个也行。”

巧玲摆摆手:“这男娃的名字还是叫加林给取吧,也算是他对我们的一点回报。”

高三星的话如同投进高加林心湖中的一块石子,泛起的涟漪一两天都未平息。

这天吃过午饭,心神不定的他溜达上了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三十刚出头的人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总爱沉默着上山转转。有人说这是生活压力大,心事重重的流露,他觉的有一定的道理。徐步于阡陌之间,置身在层层叠叠起伏奔涌最终消失于天地相接处的群山之间,与深阔雄浑的大自然相比,任何烦恼都渺小到微不足道。那一旋旋横卧在原野上的大山褶皱里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任何人无限多的惆怅。

冬天是最为寂寥的季节,树叶早已被寒风摘尽,地里的庄稼也悉数尽收。放眼四望,到处是裸露的黄土。高加林坐在一棵老杜梨树下,背倚树干,望着不远处叽叽喳喳正寻觅粮食籽粒的一群麻雀,装了一锅烟末,贪婪地满吸了一口。

这两天他想了很多,基本理清了头绪。对这个突然降临的机遇,刚开始,他为不假思索地拒绝产生过一丝悔意,毕竟这也是一次机会。现在这个无意中的轻率决定倒占了上风。

他剖析过自己:在教书的几年里,自己在用一个民办教师的身份欺骗已沦为农民的事实。有父母拦在自己和残酷生活真相之间,才让事实上早已幻灭了的人生理想寄生在父母孱弱的躯体上,在虚无中苟延了几年。即使现在还在马店小学当老师,在看不到任何转正希望的情况下,仅每月几十元的工资对改变家庭现状能起多大作用呢。

梦好不容易醒了,难道还要再睡过去?去继续那个看似五彩斑斓实际已让他感受到了几度秋凉的残梦吗?曾充盈在人生规划蓝图里飞出黄土地的梦想,早已如同眼前攀附在树干上一度茂盛苍翠的葛藤枝蔓,经历了寒风邪侵秋霜冬雪,仅剩下瑟缩在冷风中的几片残叶和脉络虽清晰却再无生机的枯藤。

一个民办教师的职务无法让枯死的心复活的。

开始看似宽阔的大道说不定会越走越窄,甚至是戛然而止的断头路。

冬天的太阳落得真快,不到四点,缺少了绚烂阳光点染的沟壑峁梁渐无生气,黄土高原已开始显现它本来的凝重深沉。晚霞几抹,一杆夕阳下,刚才还像一大朵飘在山坡上白云般丰盈的羊群,被盘曲蜿蜒的羊肠小道撕捻成一条细细的白棉线,更像一串洁白晶莹的珍珠链点缀在山坡上。雁断云端,陇上羊归,落日余晖把远处的山头涂抹成金黄色。一天的忙碌接近了尾声,辛苦了一天的牧羊人;呢啾累了的小鸟;为雏鸟觅食的喜鹊,都该回家了。

做了取舍决定,心情自然坦然平静,不再为举棋不定而纠结,往家走的步子坚定有力。

高加林转过公路下边的河湾,在岔路口上看见巧玲正向山上四下里张望。看见高加林,急忙快步走过来。

及至两人面对面迎在公路上,高加林发现巧玲红润润的脸上透着焦急。一块红黄相间的围巾松耷耷地绕在脖项上;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前一后;浅红色棉袄把本就润泽水灵的面庞映的更加白皙丰盈;小巧的鼻翼处因为着急汗渍渍的。

高加林面对巧珍的家人总有负罪感,没有坦荡作为底气支撑的眼神无法集中到巧玲的瞳仁上和她对视,显得游移散乱。不过巧玲不像她大姐巧英,那女人真能破开脸叉腰骂大街的。让他稍稍安心的是,平日两人见了面,巧玲还是能和他心平气和地打上声招呼的。

“加林,你去哪里逛了嘛,你大说你吃完饭就出去了,看你好像上了山,我在村口等你有一阵子了。”

看来巧玲真等燥了,说话有些急。

“吃完饭没啥事,上山转了转,你……找我?”

高加林有些疑惑,和巧珍分手后的这几年,刘立本家的人第一次主动找他,有些意外。

“不是我找你,是我二姐找你。”巧玲等了这么久,不想绕圈子,直奔主题。

高加林脑袋“轰”的一声,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拱到了头顶。

自己听错了还是巧玲说错了,巧珍要见他?

“你说什么?巧……巧珍,要……见我?”

高加林直直地看着巧玲,他指指自己的脸,重复着:“巧珍要见我?”

“嗯,我二姐想见见你。”

高加林没有丝毫思想准备,一时愣在那里。这些年对巧珍的歉疚像根无形的绳索紧勒在心头,哪怕不经意的触动都会引起阵阵锐痛。巧珍这两个字都已成为心中滴血的伤口,提不得碰不得,又如何去面对巧珍本人呢!一阵难言的苦楚让脸上的肌肉一阵阵痉挛。

和巧珍的那段感情还和当初一样清晰立体,细枝末节都记忆犹新,那些锥心刺骨主干式的苦痛已钙化成骨骼样的标本永久镶嵌在记忆里。分手时巧珍痛苦的表情,如藤蔓一样随着时间不断攀升,与时光无序纠缠,从未淡化。

他曾不止一次自我安慰:整体来看自己绝不是坏人。可如果把良心切片细看,至少在对巧珍感情上的这一片是有是有严重霉变的,一个人的行为逻辑取决于它的本质。毕竟他把爱情当成了筹码押在了改变命运的赌注里。

他的真爱只有一次,不管往后有多少个女人闯进生活里,心中最活跃、最敏感、最肥沃、也最柔软的一隅被巧珍永久占据了。但随着时间的久远,巧珍那段虽热烈却太短暂的爱情余温已无法温暖日渐凄凉的内心世界了。

欠下的那笔沉重的良心债让他无法拒绝与巧珍见一面的欲望,哪怕能说上一句悔恨的话呢,也能安慰一下巧珍的心。

艾菊花这些日子闹着要给他生二胎,他死活不同意。难道还要让这片土地再多一个可有可无的廉价劳动力?从一无所有的那天起,他就认为自己失去了繁衍的资格。一个女娃就要竭尽全力,再生一个岂不是雪上加霜?现在他的思维早简单到:只是为维持满足最基本的物质需求而寝食不安的地步了,还他妈生!艾菊花和他吵了几架无果后赌气回娘家好几天了。虽说和巧珍见面不会发生什么,如果让艾菊花知道不定闹出什么骚哄哄的误会。这也算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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