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凉森森的寒气里裹着一颗火热的心。高加林扯着大步急切地往家赶着。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离家一个多月了。与单调乏味的工地相比,被称为家的那孔窑洞里有无限的温馨吸引着他。他在想象着艾菊花和女儿见到他猛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还带回了这么多钱会惊讶高兴成什么样子。艾菊花一定会像在梦里一样紧紧抱着他,狂热地打算着如何把眼前的光景重新打理一番。可怜的婆姨过惯了紧火拮据的日子,天上掉下来般一下涌进这么多钱,该是怎样一种骤然宽松后的不适应哩。
眼下的充实和欢愉是用一个月的艰辛一点点沉淀下来的,怀里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定会荡开艾菊花脸上的笑意;女儿那些憧憬了许久的小愿望也将得以实现。高加林再次伸手摸摸怀里那些让人心跳不已的硬通货,如同摸在一块滚烫的炭火上。把他的!还在哩!人容易乐极生悲,可不敢大意,那是见艾菊花的底气。他提醒着自己。汗润润的手一直在怀里捏紧了那几张钞票,劳动者从汗水里获取的踏实感铺陈在心中,一切付出都化作钞票紧贴在胸脯上。他望望夜幕上摇摇欲坠的星月,作为家庭顶梁柱应有的价值骤然间体现的如此突兀不可或缺。
强烈的回家欲望,催促着回家的脚步,伴着飒飒秋风吹拂灌木棵子的瑟瑟之声,川道上孤独的身影急切地移动在夜色里。遥远的几声犬吠迎接着夜归之人,灯火可亲的那一方小院近在咫尺了。欢快愉悦漫漶在虚浮晴朗的夜色里,鸿雁在云鱼在水的酣畅感盈盈在胸,志得意满的轻飘如风在平野自由恣肆;身心如驾风飞翔,既置身红尘之内又在世外桃源之外物我两忘的空灵中,把人轻松成一朵自在的云。
农村没有城市璀璨琳琅的灯火,人们大都闲坐家中,享受一天中最闲暇的暝暮时光。当他急如星火地一步闯进这方熟悉的农家小院,窗含灯影月照帘帷式的温馨扑面而来。
首先是鸡狗鹅鸭对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光顾发出一阵杂乱的抗议:一对大白鹅从角落里冲出来,抻直了脖子,把尖嘴戳到他脚面上,代表满院的牲灵向他发出短促尖利的质询,好似对这个“陌生人”未经它们允许的贸然闯进表达着愤然不满。满院子顿时陷入一阵沸腾的活跃里,直到艾菊花从窑里跑出来,打开院子里的电灯,呵斥了几声,它们才安静下来。既然得到了主人的允许,牲灵们又恢复了安宁,不过还偶有几声哼唧,似在表达着一丝不情愿的异议。
短暂的惊讶后,艾菊花快步来到高加林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臂,紧盯着汉子的脸:“你还知道回家啊!”
高加林心里一阵热辣:“嗯,我倒是想回来,这不得不下空闲嘛!咱闺女呢?”
艾菊花攥起拳,轻擂在汉的胸口上:“就知道你那宝贝闺女,还能跑了?窑里摆弄她那些宝贝书哩。”
高加林抬头看看窑脸上的电灯:“这都用上电了,干啥都方便多了。”
“你走了没几天的事,这日子窜了一大截,有了电,黑夜都短了。”
这时,高雅诗从窑里跑出来,一头扎进高加林怀里:“爸爸!你咋这么多天不回来,想死我了!我妈整天念叨你呢。”
“去去……你个小话痨,小快嘴。”
“就是嘛,你还说我爸是个逛鬼命,不知逛哪里去了,刚刚你还说的嘛!”
高雅诗见到爸爸根本不惧怕艾菊花的威胁,继续掀她的老底。
“好了,我的小嫩老,你爸刚到家,累着哩,快回窑里吧。”她又转向汉子,“吃过夜饭没?”
“吃过了,别忙乎了。”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高加林感受到家里有着一份自然纯朴的清欢,烟火气里飘着缕缕温情。
余味苦涩,终有回甘。家里特有的和缓气息把一切负面情绪迅速融化掉。院里的磨盘、鸡窝、猪圈、架子车和捉把子小农具柔软放松着被建筑工地凝固了的身心。高加林偷瞥了一眼艾菊花,是她在用陕北婆姨固有的勤劳坚韧竭力维持着这个家,使他有了为生活打拼后能够得以喘息的大后方。
置身在明晃晃的窑洞里,仿佛换了新家的感觉。电是科技,是生产力,也是文明。电让一灯如豆的昏影摇摇转变为灿灿煌煌的夜如永昼。有了电,黑暗不再凝重粘稠,窑里的一切都显得色彩丰润明丽、纹理细腻通透,就连人的脸色都粉华若雪皎若朝霞,光明为窑里注入了灵动活力;高加林的归来让寂寞了许久的小院里恢复了家人团聚后的活跃。
艾菊花倒了一杯水递给坐在炕沿上的男人:“喝点水,加了糖的!”
高加林接过杯子,露出了粗糙皲裂的手指,右手食指还缠着一圈脏黑的胶布条。艾菊花抓过汉子的手,又看看他的脸,虽说不知道高加林干什么,但从男人疲惫的神态;瘦削黑红的脸色;粗硬僵直的手指上,清晰感受到了男人有多煎熬。
“那活苦累苦累的吧?”艾菊花脸上露出少有的温存。
“累!真累!可也真值!”高加林从怀里掏出钞票在艾菊花脸前晃晃。
艾菊花的眼神跟着钞票转动着。她使劲揉揉眼睛,没错,蓝莹莹的百元大钞!她不识字,但她识得钞票正面上那四位排列的整整齐齐的伟人头像。
狂喜激动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她再次揉揉眼,眨眨眼皮,花花的票子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她一把抢过近在眼前的钞票,绷紧了的颤抖的指尖印吮在滑滑涩涩的票面上,心里紧张又踏实。被贫困局促了这么多年,终于能直直腰抬抬头了。她紧紧抱着这些钱,生怕突然扎翅飞走一样,激动的面皮都有些潮红。眼前这个男人变了,他开始挂念这个家了,也有责任心了,心中顿时有了沉甸甸的满足和幸福。
前几天去县城赶集,她相中了一双女童式小皮鞋,那个时兴劲把她的眼球钉在那里许久,要是自家娃穿上它,绝不比那城里娃差分毫。一问价钱,霎时没了底气,焉头耷脑地离开时,她都能感觉到摊主鄙夷如刺的眼神在她脊背上划拉了好几遍。是啊!家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收入,每一分都被刚性支出钉得死死的。纵使她再精打细算也凭空生不出钱来。大队里的三提五统、农业特产税、义务工找补;家里的肥料、种子、农药;娃的学费、柴米油盐;老少爷们的人情交往婚丧嫁娶,哪一样不得钱!每次猪圈里那头肥猪出来吃食,她都用虎口拃一拃,恨不得一夜长大,明天就出栏。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去瞅瞅鸡窝里有没有鸡蛋,若没有,恨不得把那几只老母鸡的屁眼翻出来,把鸡蛋提前抠出。还有这几天她逢人就打听羊价,那几只小羊羔能卖了,心里热切期盼着价钱能上涨点。
这个家每天都挣扎在拮据里,贫困勒的她喘不过气来。时时都战战兢兢,生怕遇上什么意外支出。生活就像为她量身定做了一副枷锁,哪怕稍稍活动一下手脚都非常吃力,浑身被禁锢得紧绷绷的。
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被自己一直视作魔怔的汉子变魔术般带回了这么多钱,终于能松口气了,想想经历的艰难,鼻子泛上酸酸的感觉,泪水悄悄滑出眼眶。汉子给的这笔大额奖赏彻底抵消了自打结婚后对他的种种怨恨和不满。
高加林逗弄女儿的率真随性、源自心底的笑意辉映在亮丽的灯火下。深邃的大花眼;黑得喷油稍卷曲的浓发;润白齐整的牙齿;彰显男人力量标志的宽厚肩膀,无不散发着正值魅力年龄段男人应有的撩人气息。
别看汉子是干粗活的,除了脸稍显黢黑粗糙,还真没其他缺憾。
刘巧珍这女子的眼光可够贼的!艾菊花暗自盘算:汉子在这十里八村的不好找哩!结婚后,他整天怄气甩冷脸,自己呢,也光顾着和他拌嘴吵架,还真没静下心端详过跟自己过了好几年的汉子。
得亏这小子做了“陈世美”,被公家下了公差,要不咋轮的上自己呢!不过他最终不还是被自己窝到被窝里了?嘿嘿!这就是命!
想到这里,艾菊花乐出了声。
汉子有日子没回家了,强烈的亲近欲望让她一阵阵心跳。她巴不得女儿早点睡,要不她老缠着爸爸问这问那。可看看这小精灵哪有丁点睡意,女儿和她一样这么久没见爸爸了,缠起来没完没了。爷俩个完全忽视了家里还有个她存在。看爷俩个那股疯劲,艾菊花心里滋生出一丝嫉妒,心里说真是父女天性,他们老高家又添了个小魔怔,一辈一个,倒是失不了传。
像花瓣中清露样的灯光晶莹剔透,恬淡悠闲的团聚萌生的祥和安宁气氛荡漾在每寸空间里。艾菊花很享受这样的感觉。高加林不在家的日子里,她掉过好几次眼泪,只有分开一段时间,才能感受到对方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她暗下决心,往后对汉子好一点。在她眼里,汉子除了爱做些满河川人都难以理解的出格事外,实在看不出还有哪一点赶不上其他后生。
窑洞里特有的脉脉温情柔软了艾菊花天生倔强生硬的性格。
今晚艾菊花是带着一抹笑意入睡的,带着少有的坦然与轻松。在梦里,她又回到县城的集市上,又看到了那双红色翻毛边黄鞋带的女童鞋,当然还有那个势力的摊主。她高傲地把钱摔在货摊上,买完鞋,自然也把鄙夷带刺的眼神一并还给了那位势力的摊主。
她的手牢牢地攥着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几张大票,就像紧紧抓住了未来的日子,也紧紧抓着梦中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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