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意识始便存在的短缺经济和农业收入的不确定性,就促使农民总要有一定的储备,以应付灾荒之年。有多少储备才能让惴惴不安的担忧化为踏实和坦然,没一定的标准,总之越多越好。增收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但受限于自身能力和外部条件,主动权不在他们手里;节支却是看得见摸的着放之每家皆准的金科玉律。久而久之,很多农民形成了近乎苛刻变态的吝啬性格。可悲的是:即便农民勤劳不懈,生活节俭,想通过这种两头找补的方式来保障哪怕最低限度的生存安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实现过。即便到了八九十年代,笼罩在心头多年的阴影也还没完全散去。农民的日用品大都是质次价廉的,吃喝交用也不太讲究。
自从马栓家的小卖部开业,人们发现,这里的商品质好价低,有个别商品还低不少。良好的信誉口碑是最好的广告,不但马店本村人,就连高家村和山后十几里外的农民都到这个不大的小卖部购买日用品。
马栓和巧珍的日子也因忙碌的挤压变的越来越急促。顾客的增多,让马栓再也不用仅通过镜框样的窗户欣赏门外节候变化的自然风景打发枯燥的日子了,从与顾客交流中,他保持着与外在世界的同步。在人气昂昂的嘈杂忙碌里,自然没有了寂寞孤独的容身之地。
马栓守着门市,刘巧珍和其他人一样一大早就得出山。她白天黑夜的界限就在早起出山的开门声里,农忙时,几乎一整天全扑在山上。满眼是干不完的农活,望不尽的山地,一片山坡连着一片山坡,一座峁子连着一座峁子,绵密的农活像倚云接天的幔帐等着她去穿越。一年的节气农时把农活安排的周密且环环相扣,尤其春夏季节,每个清晨都是无声的摧工令,再乏累也得硬着头皮,紧起还没收好元气的皮囊,兵赴战场般冲向无边的田野。在山上辛苦一天,傍晚回家,还有全家人的晚饭和牲畜的喂养等着她。有时实在太累,晚饭能简单到令人落泪。她用陕北婆姨特有的勤劳坚韧缝补着破败的日子。
马栓身体不便造成的沉重充盈在生活的角角落落,山里的农活只靠她自己便显得人单力薄。热情的邻里便经常照应一下,乡里乡亲的感情就这么丝丝连连扯不清了,这种邻里亲情甚至可以抵消经济利益的诱惑。乡下人的情谊深厚且绵长,还不完啊!巧珍于是和马栓商议:只能用商品让利这种特殊方式回报乡亲们的这份善良。
自从马栓出了车祸,生活的重担一下全压在巧珍肩上。她整天忙的脚后跟踢后脑勺,脚丫朝天,忙吃、忙穿、忙大人、忙孩子。健壮的马栓、轻松的生活全然成为过去,虽然心里还在本能地排斥逃避既成事实的残酷,但现实生活还是按家庭成员自身情况的改变完成了角色互换——马栓成为家庭内部主管;巧珍一肩担起了外面的风风雨雨。经历了一个阶段无头绪的手忙脚乱后,马栓已经能独自把小商店打理的井井有条。巧珍只需按时把货进到店里就可以了,这不明天又要去县城进货补充货架了。
第二天一大早,巧珍望望澄澈如洗的天空,心中一阵失落,天气预报里说好的大雨呢?土地都冒烟了,什么都干喳喳的,太干旱了。她情愿天降甘霖,哪怕推迟一天进货呢!对气象局预报失准的失望,让她失去了最基本的常规思维判断——在风云多变的夏季,对雨带的预报常常因骤然出现的不确定因素而飘忽不定,骄阳当空与暴风骤雨常在悠忽间转换。
今天是周日,儿子马骏驰要和她一起去进货,马栓和她都没反对,已长成半大小子的儿子有股男人的虎劲了。路虽说不太远,可上坡下崖的路段也不少。去就去吧,让他体会一下生活的艰辛父母的不易。再说她也的确需要个帮手,满满一架子车货物,她一个人并不轻松。
她要起身时,马栓拄着拐杖来到门口:“巧珍,我昨个听广播里说今儿可有大雨,要不等等看再说吧。”
马栓满脸的关切。
“老说这几天有雨,也没见半点雨。就是有雨我看今上午也下不来,顶多过晌我就能回来。再说后街咱本家大伯让我捎卷窗纱,都好几天了,不敢再往后拖哩。”
她冲儿子说:“这样吧,你到西棚把那卷塑料布捎上,多少下点雨也不碍事,快点!咱早去早回。”
刘巧珍和儿子进完货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晌天了,天气比往城里赶时明显热了许多,架子车上又装满了货物,娘两个的脚步吃力起来。过了大马河桥拐上回家的川道,柏油路变成了垫了细沙石的乡村路,感觉更加绵软累人。儿子努力前倾着瘦弱的身子,细密的汗珠顺着额头滑向两鬓,油浸浸的头发晶亮剔透,被汗水溻透的衫子有一大片濡湿了,小脸红润润的。巧珍心疼地摘下自己的草帽戴在儿子头上。她看看头顶的赤日,抹把脸上的汗水,挪挪勒在肩头的袢绳,双手握紧车辕,两脚硬蹬地,与拉帮套的儿子以“心敲鼓,体弯弓”的辛劳急匆匆地往家赶。
一阵饱含土腥味的老黄风从脸前骤然掠过,汗津津的皮肤被突降的凉意惊起瘆人的鸡皮疙瘩;路边的小草一阵阵战栗着折服于地;树枝不安地交头接耳传递着什么消息一样;流出于深树间声嘶力竭的蝉噪也戛然而止。刚才还满目猩热的亮红晌午,瞬间暗淡清凉起来。
要下雨!巧珍惊惧地望向天边。
远处,仿佛来自地心的沉底雷又闷又重的轰鸣、驱赶着灰黑厚重的乌云从老牛山那边翻卷着奔涌着压地而来。
“儿子,快走!来大雨了!”
巧珍的声音透着不安。两人加快了脚步,儿子急促地喘息着并不时扭过脸看一眼母亲,眼神里满是焦虑惊惧。离家还有好几里路,两人不禁心焦火燎起来。路上偶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压低身子,逃离什么一样拼命赶路;一辆加足了油门喷着浓烟的手扶拖拉机嘶鸣着呼啸而去。
又一阵卷地风夹着尘土碎屑把巧珍母子和架子车裹成一团。头顶有了雷声,一疙瘩一疙瘩的乌云张牙舞爪快速游移着,漫向每个角落的阵阵寒凉令大地上的一切都瑟缩着。
刘巧珍没能在雨前赶回家里,两人正努力攀上进村的最后一个陡坡时,大雨前的沉闷被一道利剑似的闪电撕得粉碎——碎在热中夹凉的一阵狂风里,碎在由远及近的闷雷里。
又大又凉的雨滴砸在身上,哪怕只是一滴,沁入肌理的寒凉洇出一丝诡异的湿热,整个身子在猛然一凛间汗毛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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