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岔路口,犹豫不定,不知该往哪条路上走。选了一条,就会错过另一条。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两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沿途的风景又是什么。
快到期末了,我即将修完全部课程。下一个难关是论文开题答辩。通过后才能开始写论文。校方规定毕业论文须由三篇独立论文组成,三篇的主题可以有关联,也可以无关。根据同学们传授的经验,我琢磨着在答辩时着重讲一篇论文的主体部分,包括文献、数据、模型、分析和结论,然后讲第二篇论文的框架和模型,最后粗略地说说第三篇论文的基本思路。这些都不难。我拿不定主意的是到底该请谁做我的论文指导委员会主席。几个月来,我在乔治和袁方两个人中间摇摆不定,一会儿觉得应该选这个,一会儿又觉得应该选那个。二选一,我总担心选错了人。
这一年多我与袁方的合作基本顺利。尽管做的是个小课题,模型也简单,但取得的实证分析结果非常漂亮。他曾两次暗示过我,希望做我的导师。每次我都笑笑,不置可否。我还在犹豫,因为我心里更倾向于选乔治。
与乔治合作的课题进展得并不顺利。合作之初,我按着他的想法搜集整理文献,之后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揣摩模型,最后他觉得我们不会有实质性的突破,决定放弃那个课题,另辟新路。我把新课题的文献整理清晰后,我们讨论多次,迄今仍然在修改模型。尽管还没有成品,但在曲折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但明白了该如何做整套的基础工作,更重要的是该如何思考,如何把想法变成模型,如何在每个阶段做出取舍。
我感觉从乔治那儿学到的东西更多,但涉及到导师的选择,我不得不考虑几个现实问题。首先,与袁方合作的东西已经成型,写成论文指日可待,甚至有可能在我毕业前发表在专业期刊上,这对我找工作非常有利。第二,早在合作开始后不久,袁方就是一副导师对待学生的态度。尽管他没有挑明,但我明白他的期待。如果我不选他,怎么跟他解释又不伤交情呢?又该如何把现在这篇论文做完呢?以后见面会不会感觉尴尬?第三,也是我最担心的是,乔治阴晴难测,尽管我们每次闹了别扭后都会冰释前嫌,但与他相处,总难免有伴君如伴虎的恐惧,谁知道他哪天真的把我给吃了?
我出国前常常怀疑自己个性古怪。到了B大,尤其是认识了乔治后,我心里踏实多了。比起他,我哪里算怪呀?即便算怪,也是小怪。
乔治年近五十,高高瘦瘦,脸上皱纹密布,看得出是常年户外运动留下的印记。略微卷曲的浅褐色头发总是修剪得利落整齐。他不苟言笑、举止文雅,是系里唯一穿西服上班的教授。远看他是一副绅士派头,浑身上下散发着忧郁深沉的蓝色光芒。但近距离的他会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他跟你讲话时会向前探着头直勾勾地盯住你的眼睛,仿佛要把你脑子里愿意说和不愿意说的想法统统都勾出来,搞得你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反应快,想得深。据他说,他高中毕业时决心与高知家庭决裂,不肯读大学,而是跑到南美洲当了五年的建筑工人。回到美国后他不再逆反,进了大学,八年后成了B大教授。看着他那高雅、严肃而忧郁的神情,我时常忍不住想,他当建筑工人时能跟工友相处得来吗?
他在学术圈里有很高的知名度,是他那个专业领域的权威。他自创了一套研究方法,深奥复杂,被大量引用。不过,他对自己的认知与他在外界的声望有相当大的偏差。有一次我们讨论问题时他突然打断我的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读我的论文。”我目瞪口呆,你的论文没人读,那我们写的不更是垃圾吗?
上课讲到机会成本时他举自家的事儿做例子。他离婚前曾不厌其烦地跟前妻讲机会成本的理论和应用:从优化资源分配的角度看,家务分工应该是角点解;也就是说,由于她做家务的机会成本远远低于他的,所以家务应该由她全包,可惜她就是听不懂这个道理。说到这里时,他认真严肃的脸上显出秀才遇到兵的无奈。他这样子实在让人想笑,我用余光扫扫同学,没人笑,他们个个绷着脸,面无表情。那个周五傍晚,系里同学去酒吧聚会,克莱格把乔治的机会成本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随后高年级同学七嘴八舌地讲起他过去二十年来闹过的各种笑话,这些代代相传的笑话给系里枯燥的生活增添了多少乐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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