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六朝帝王州。

三月惊蛰,烟雨朦胧,为江南春色平添了些许慵懒。

在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的江宁府,栖霞山算不上好景名胜之地。

不过此山倒也非平平无奇,群峰葱翠碧绿,主峰凤翔峰丹峰璨盛,远眺如烘炉烈火,颇有些神秘玄玄之感。

凤翔峰有座草庐,唤作“真龙”。

草庐外,有两人围着青石相向而坐,与周遭浑然融为一体,若非口鼻间微微有白气呼出,还真叫人以为魂归九幽去了。

老僧着一身素衣袈裟,慈眉善目,恰有几分佛陀之相。

三日前,老僧一苇渡江而来,不由草庐之主分说,兀自冯虚御风登上山巅。

身形未至时,山林间已然传来他那洪钟大吕般的声音,惊得飞禽走兽乱窜。

坐在老僧对面的道士,面如冠玉,仪表堂堂,虽说年纪轻轻,但古井无波,说是仙风道骨倒也不算吹嘘。

道士并未计较老僧的失礼,也不请老僧进入草庐喝杯热茶一尽地主之谊,反而自顾自地坐在了门前的青石旁。

他似乎早就料到这几日会有不速之客登门,也知老僧的来意。

两人于对弈于青石前,一言不发,足足三日,还未分出个输赢。

离此不远处的望江亭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呼呼酣睡着。

许是给山下的江水声吵醒,打了个哈欠,斜瞥了老僧和道士一眼,嘀咕一句“不过一场输赢而已,至于这般较真”,翻了个身,便又睡去。

这时,老僧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弛下来,只见他捻起一枚黑子落下,原本僵持不下的棋局豁然开朗。

抱吃的两路白子霎时化作粉末随风散去。

“真人,大炎王朝立国不过十余载,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你若强行出手搅乱天机,岂非置大炎百姓安危于不顾,置天下苍生疾苦于不顾。”

“你既然夺了造化,便该顺应天道。须知大道无为,天命无常,一切皆有定数。”

“此言差矣,正因天命无常,更该有德者居之。”

道士仰望青天,似有所思,转脸对老僧道:“不到最后一刻,大师又怎知输赢?”

说罢,落下一子,山上霎时起了狂风,草庐摇颤,黄草飞天。

隐隐间似有千军万马奔腾,金戈交兵之声,自那棋盘跃然而出。

道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用两路白子换来扭转乾坤的机会,数道粉末随风飘起,局势转眼便倒向白子。

“真人一意孤行,就不怕业火缠身,毁了一身的修行?”

老僧见状,眼中运出两道精光,急忙出手,与道士角力最后的胜负。

道士并未理会,与老僧你来我往,于棋盘之内博弈。

山林间,狂风造作。随着两人不断落子对弈,栖霞山上空的乌云愈发地凝重,周遭黯淡无光,一道雷电冲破乌云迷障,径直地朝着栖霞山这头落下。

少年惊呼“我滴个乖乖”,一个鹞子翻身,忙不迭地冲了出去。

轰隆一声响,雷电击中望江亭,激得泥石飞溅,屹立不知多少岁月的望江亭轰然坍塌。

雷霆之威,并不少见。

每逢雷雨季节,栖霞山常有雷电劈断古树,夺去走兽性命之事,为此少年没少等雷云散去,奔走在山林灭火。

运气好时,还能捡上几只野味,大饱口福。

然而像今日这般,区区一道雷霆便将望江亭摧成废墟,如此恐怖的破坏力还是头一次见到。

惊魂未定的少年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暗自庆幸自己跑得快,不然定是要被压成肉泥,成了这天下唯一一个躺雷而死之人。

天象奇变,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却丝毫没有打搅到道士和老僧。

他二人依然端坐着,沉浸在棋盘上的对弈搏杀之中。

少年从不信这世上有神仙鬼怪一说,然而眼前这一切也由不得他不信。

老僧和道士定是有些道行,否则阳光明媚,万里晴空,怎就只有栖霞山方圆十里内黑云压顶,雷霆滚滚呢?

偏偏这一切还发生在老僧与道士对弈的期间。

无缘无故遭了顿雷劈,虽说平安无事,但心里多少也会有些怒气。

少年本想去搅了棋局,也让道士和老僧尝些不自在,然而刚走了两步,便又停了下来。

“老和尚与真人几乎打个平手,功力高深莫测,我若贸然前去耍浑,真人或许不计较,可这老僧万一小心眼,日后下山去,难免会遭到算计。”

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在重文抑武的大炎国,能见着高人对阵比拼,实属罕见,便是遭些苦,也是值得。

少年暗自思量,打消了耍浑的念头,“还是看他俩如何分出个胜负吧。”

于是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远远地瞧着老僧和道士对弈。

局势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慈眉善目的老僧难得露出了凝重的神情,踌躇半晌落下最后一子。

道士依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神情,不假思索,抄起棋子便落。

狂风停了,乌云散去,凤翔峰恢复往日的宁静祥和。

鲜血落在棋盘和僧袍上,如同一朵朵殷红的桃花。

“阿弥陀佛,老衲输了。”

老僧身形有些摇晃,双掌合十,眼神有些涣散,他的声音掺杂着遗憾落寞,更多却是悲悯。

“承让!贫道能与大师在此山林之间煮茶手谈天下,乃平生快事。”

“真人,棋局对弈不过是你我二人的游戏罢了,而国与国之间纵横捭阖,交兵伐武,赌的却是黎民百姓的生死。

老衲说服不了西涼国主,也阻止不了真人偷天改命,实属老衲之过,唉……”

老僧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大师,何须自责。前世因,今世果。今所受,皆是昨之因;今之为,亦种明日果。”

“百姓疾苦,战乱不断是因;群雄并起推翻暴政,天下安定是果。君王贤明,国家强盛,君王昏庸,社稷羸弱。强国吞并弱小,何为因,何为果,还能分清个前因后果否?”

“十年前,那孩子来栖霞山,某家开了方便之门;十年后,大师来栖霞山欲断天机,却惜败某家之手。二十年、三十年后,西涼统一天下,还是各领风骚,大师又怎知此番种种不是定数?”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而我道家亦讲究个无为自然。大师与贫道,过去现在,有所为有所不为,是有为法,亦是自然。”

道士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没有半点感情起伏。

他偏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少年,笑了笑:“若真能分出个理所应当,那天命该是无常,还是有常呢?”

老僧闻言一怔,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与道士对弈的这三日,拼的何止是定力和心力,而是赌上了一辈子的修行。

输赢一定,老僧一身浑厚的佛功便化了去大半。

道士坦诚直言不见喜怒,亦无凌人之意,借着天下局势变幻将诸法空相的道理娓娓道来,佛道两家经典融会贯通,毫无可攻的破绽,境界上老僧便已落了下乘。

老僧原是西涼万佛寺的了禅大师,因受国主之托,才不远万里来此断机缘。本意是为天下苍生,但何尝不是仗着一身修行影响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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