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江宁城的四大赌庄之一,长生赌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携带百贯钱者才有资格进入一楼大堂赌钱,登二楼、三楼者,至少要有千贯、万贯家财,俗称登高。

赌庄设有专门的沽价先生,没有现银者,可以抵押珠宝首饰,房产田契兑付赌资。

顶楼的金玉满堂更是夸张至极,自大炎朝建国以来,也只接待过三次贵客。

最近接待的是号称赌门第一人的川西摘星手陈遂,也正是那一日,在扬州府和江宁府两位知府的见证下,陈遂正式收淮帮少主翟荣为徒。

“嗨呦,鹊儿枝头叫,贵客喜迎门。财神降福运,离手把把赢。这位爷,里面请!”

赌庄门口的小厮瞅见沉甸甸的钱袋子,伸出笑脸迎着阿四进门,顺嘴讨了个彩头。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这里。吉祥话说得不错,今儿我要大杀四方。”

都说物是人非,瞧这迎来的熟悉面孔,阿四有些意外。

倒是这门童小厮一脸错愕,上下好生打量阿四一眼,眼瞧着有些熟悉,却也想不起来是谁,只道是曾经来长生赌坊耍过的客官,也并未在意。

“嗐,在这江宁城扎根,有份活计养家糊口,谁还分那个贵贱。就算有点闲钱,也不敢有不安分的心。你瞧这条富贵街上,多少个买卖,一夜之间改名换姓的。咱老百姓呐,有个安稳就知足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厮笑着说道。

阿四笑了笑,江宁城里人人拜高登高,小厮能有这份悟性,确是个通透的人。

一吊钱的彩头打赏出来,小厮欢喜至极,心道这位爷看着不着调,出手倒是阔绰。

前后脚两人进了富丽堂皇的大堂,小厮收起赏钱,不带喘息地跑到柜台前,对着一个富贵的中年胖子嘀咕了几句。

中年胖子远远打量了阿四一眼,淡淡道了一声“知道了”,随即招来一位模样俊俏的女子,“去,给客人敬一杯大红袍。”

说罢,中年胖子吧唧抽了两口烟斗,翻起账册。

一碗大红袍漱口,阿四抄着手绕着各赌区转了半晌,迟迟未下注。

看场子的头头注意到这里,直犯嘀咕,这小子莫非是个老千。

心下拿不定主意,便将此事向看账册的中年胖子禀报。

中年胖子放下账册,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朝阿四那处看去,稍瞧了数眼,随后敲了敲烟斗,将烟灰倒了出来。

他说:“这小子八成是要登高的,且看看他的斤两。他若敢出千,也不必活着出去。”

看场子的头头做了嘬牙花子,便又回到人群中走动巡视,对阿四也变得格外关心。

一赌桌前,骰子落定,博头喊道:“大小输赢,买定离手。”

“连开了三把大,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老子押小!”

上百两银钱顷刻押了小。

有人带头,赌客们纷纷跟风将银钱押了下去,无一买大。

博头抬眉瞧了眼人群中的阿四,见他没有押注的意思,便准备开盅。

“小,小,小!”

赌客们放开嗓子激动地喊着。

博头左右扫了一眼,瞧着宰杀的时机成熟,伸出右手去揭筛盅。

“慢着!”

一包沉甸甸地钱袋子扔上了桌。

博头瞧那钱袋子落在了大字区域,嘴角微微一抽,当即对阿四道:“这位客官,买定离手,过时不候。你还是等下一局吧。”

“博头,筛盅未揭,即可下注,何时多了一条过时不候的规矩,你是欺负在下不懂规矩嚒?”

阿四挤到桌前,噙着笑,目光死死地盯着博头,身子向前压去。

“这……”

博头愣住了,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头微微偏向看场的头头。

两人目光对视,收到对方的眼神,博头又挺直了腰板,沉声道:“小兄弟,既然你非要赌这一局,那某也不便拦着。买定离手,全凭运气,若是输了,你可莫要怪某没有拦着你。”

“请。”

筛盅揭开,四四三,大。

“小兄弟,你还真是好运气。”

博头脸笑肉不笑,将满桌银钱推到了阿四面前。

先前买小的众人,虽心有不甘,却还保持着体面,毕竟能揣百官银钱登堂的要些脸面。

倒是那嗓门最大的赌客反常地瞪了阿四一眼,从袖中掏出两个足有十两重的银饼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的小字区,转脸冲着阿四叫嚣道:“小子,这把老子还押小,你敢押大嚒。”

有好心人劝他莫要意气用事,开大开小与阿四无关,但这人却道阿四撞了他的财气,无论如何总要将这口气给挣回来。

他还骂道:“你们这帮怂货,先前跟老子一起下注,挣了不少。怎嘛,现在不敢跟了?”

“你拿我当钓钩,找错了人。小爷我是吃着百家饭、混迹在赌档里长大的,从来不是吓大的。”

阿四轻蔑一笑,一个托手而已。

只见他将满桌赢来的赌资全部推向了大字区,又道:“赌桌上的事,一拼命,二凭运,三看家底,四比赌技。你敢博,小爷我奉陪到底!”

“怕你不成!”

那托手冷哼一声,目光扫向周遭的赌客,示意众人下注。

只不过他这运头一破,大多数赌客都不愿跟,反而转手买大。

不过也有些之前跟着那托手赢了不少银钱的,尤其是瞧不惯一张有些稚嫩的生面孔在他们的地界耀武扬威的赌客倒是拿出真金白银支持托手。

转眼之间,赌桌上银钱堆积成山,少说也有两千贯。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周边赌客的关注,下注者不多,看戏的却是不少。

看场的头头偷偷摸了摸下嘴唇,博头收到指令,登时炫起了技法。

骰子在盅里撞击得“哒哒”作响,数个喘息后,筛盅落桌。

“大小输赢,买定离手。”

看戏的赌客,有些手痒,趁机有下了几百贯注。

“小,小,小!”

“大,大,大!”

“……”

博头看着阿四道:“小兄弟,这回你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运气好坏,对你一个坐庄的博头而言,不还是两头赚,你激动个什么劲。”

阿四淡淡地说。

博头坐庄,赌客买大小,不论哪方赢,庄家都会从中抽利。

赌桌上买大一方注大于买小一方,如果买小的一方赢了,那么庄家自然抽的利就多,反之则少。

通常博头庄家通常会根据下注多少,来决定开大开小,对于阿四这般在筛盅未摇之前便下注的人,明面上自然是吃亏的。

这博头在长生赌坊这么多年,玩骰子的技法早已炉火纯青,他知道这一盅筛子只要一开,必然是小的,因此得意的神情早就写在了脸上。

筛盅一开,博头便看向阿四讥笑道:“小兄弟,准备好赌资再来吧。”

“大!是大!”

“我就说吧,跟起势头的下注准没错。”

人群中有几人兴奋地跳了起来,有人抱着阿四道:“小兄弟,我就知道跟着你下注准没错。这一把,我终于回本了。”

有人瞪着博头骂道:“哎呦,真他娘的邪了门。你这肆怎么摇筛子,为何把把开大。”

“不可能!”

博头成竹在胸,对玩骰子的技法自信满满,哪知低头一瞧,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六六六,还是个豹子!

出了豹子庄家还要倒赔三倍的彩头,博头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四,结巴道:“不可能,你……你……你出老千。”

“出老千?”

阿四猛地一拍桌子,登时惊得周遭专心赌钱的人浑身一颤,纷纷凑了过来。

“博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自己摇的色子,如今出了豹子,却肯定地说不可能,你凭什么笃定筛盅里开的一定是小?难不成你这个庄家还出老千不成!”

阿四拿住了博头的要害,质问得博头哑口无言,脸皮紫胀得如猪肝一样,只知摇头否认。

庄家出老千,日后谁还敢来长胜赌坊!

周围那些赌客闻言,一脸怒色,直道:“好嘛,我说怎么每次来长胜赌坊只出不进,原来这长胜赌坊自己出老千。”

有些赌客气不过,扬言要拉着博头去见官。

“不过万贯银两,只要客人玩得开心,我长生赌坊送得起。”

清冷的声音响起,众人回首一望,瞬间让开了条道。

只见中年胖子在一帮看场子的打手拥护下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烟锅子上火星忽明忽暗,一众赌客的心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只要是长生赌坊的常客,无人不知这位中年胖子的手段,那是剥皮抽筋的主,吃人不吐骨头。

众人暗自替阿四捏了一把汗,心道这位小兄弟可有苦头吃了。

中年胖子吧唧抽了两口烟,烟雾吐向阿四,眯着眼睛道:“在下秦虎,腆为长生赌坊二当家。不知秦某何处做的不周,让小兄弟上门打秋风?”

“秦二爷说笑了,赌桌上的事,大家各凭本事。今儿在下手气好,能挣顿饭钱,明儿个没准怠慢了财神爷,连裤衩子都要叫你长生赌坊的打手给扒了,打出这条街去。”

阿四笑得阳光灿烂,一股柔弱的怪风恰好倒卷着烟雾刮向秦虎。

秦虎未曾设防,被烟呛得连咳数声,随即瞳孔猛地一收,转脸又露出了笑容。

“小兄弟真人不露相,不妨报上家门,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山野小民罢了,不足挂齿。”

“既然如此,那秦某便不留小友了。”

说罢,秦虎一挥手,便见先前给阿四奉茶的那位娘子端上一盘金饼子送到面前。

阿四瞥了一眼,并未急着收下,说道:“长生赌坊名声在外,在下慕名而来,还未曾尽兴,秦二爷便要赶人?”

“小友,赌行里有句话,见好就收。听人劝吃饱饭,你若执意要赌,长生赌坊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欢迎。”

秦虎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阿四问:“早就听闻长生赌坊都登高一说,不知在下这点家底可够资格?”

“当然可以。小兄弟便是要点了天灯,秦某也能为你打开方便之门。”

秦虎又吧唧连抽了数口烟,眼神充满挑衅,不过这一次烟可不敢再吐向阿四。

点天灯俗称打擂,五行八作皆有类似的规矩,稍有差异的地方在于当行里点了天灯,就要无条件接受挑战,便是挑战者提出赌命的要求,也要接受。

秦虎出言相激,摆明了是要给阿四挖坑,比得他知难而退。

“看来这天灯在下非点不可了,否则你秦二爷的脸往哪里搁。”

阿四在秦虎的脸上拍了两下,随即沾了油腻的手往对方的肩上抹了一把,“秦二爷,登高点天灯吧。”

说罢,呲笑两声,便往二楼走去。

大堂里的人都看傻眼了,秦家兄弟威名在外,连江宁县的老爷们都要给几分薄面,这小子倒是初生牛犊,竟敢找秦二爷的不痛快,还敢扫秦二爷的脸,真是不要命喽。

登高点天灯,若是让这小子大杀四方了,那长生赌坊日常生意还怎么做,秦家兄弟还有脸在江宁的地头混嚒。

众人一时间没了兴致赌钱,都想去二楼瞧一瞧这位不知进退的小子究竟有何能耐。

秦虎见此,更恼阿四不懂规矩,搅了他的生意。心下打定算盘,今日无比要让阿四走着进来,爬着出去。

二楼中庭,一根通神跃龙石柱直冲顶层。

一盏大红灯笼挑上了石柱,分外扎眼,二楼的赌客瞧着如损了颜面,颇为不适,三楼的赌客瞧了,顿起戏谑之心。

“长生赌坊好些年头没见人点天灯了,不知是何等人。”

有人道:“不是傻子,便是仇人。”

“这世上像翟荣翟大少爷那般人物能有几人,此人明摆着是冲长生赌坊来的。与秦家为敌,但愿此人不会死得太惨。”

“老子才不管他是傻子,还是仇人。他敢点天灯,便是瞧不起我等。总要叫他懂点规矩,日后少在江宁耀武扬威。”

“……”

众目睽睽之下,阿四徐徐登高露出庐山真面目。

二楼有头有脸的赌客们堵住了楼梯口,有人冷声质问道:“小子,是你点的天灯?”

“山野小子初回江宁,囊中羞涩,在此向大家借点钱花花,各位爷,赏个脸吧。”

阿四云淡风轻,嘴角勾着两分不屑的笑意。

众人瞧他这番做派登时气得直要后槽牙,果然如此,这小子真是狂悖无耻。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他一番,如何在江宁立足。

“借点钱花花,小子,你好大的口气。”

这时有一位浓眉大眼的汉子走了出来,盘着两颗狮子头,故作姿态道:“在下沙多金,弟兄们抬举,叫一声金爷。”

“某身无长物,平时喜欢以赌会友。某的家财比不上在场的各位仁兄,但在秦淮有十来间铺子,一年也有个六七万两进项。你想借钱,便得让某称称斤两。”

“金爷,这么有趣的小娃娃,岂能让你一人消遣了。”

阿四寻声望着沙多金身后那些面露愠色的众人,不确信声音出自何人之口。

“小子,你往哪儿看呢,爷爷我在这呢。”

阿四低头一瞧,见沙多金身旁多了一个小娃娃,个头不及沙多金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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