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回的是他和艾伦叔叔的工作室。他从消防窗滑进工作室时,听到了唱片慢悠悠转出来的音乐。那是一张私人翻录的爵士蓝调CD,存了几首上个世纪50年代西部冷爵士乐时期流行的歌,迈尔斯在旧货集市里花了一个半刀淘来的,混在两只圣诞袜和常青藤挂饰里被一并买下,生怕卖主看出他识货而坐地抬高价格。

沙发那处有一点火星子,在消防窗被推开之前,火星就匆匆地灭了。一截刚点燃的烟废在烟灰缸里,瘦高的男人坐起身来问:“怎么用了这么久?”

一只装着玻璃制收集皿的塑料袋破空飞来。男人单手接住,就着唯一开着的吧台灯光细细打量着收集皿:“样本。”

“是ACIdod-98,奥斯本科技合成的高危化学品之一,剧毒、附着性强且易燃,别名‘毒液酸’。奥斯本科技垮台之后这类化学品的合成实验室都被摧毁了,剩下的样本也悉数封存,但不知为何却出现在了神秘客的码头仓库里……大部分在第一次爆炸中就反应殆尽了,剩下的这些连警方都没取样到。或许他不惜炸掉整个仓库就是为了消除毒液酸的储藏痕迹。”迈尔斯把拳套和动力装置插回工作台上的基站充电,转身靠在吧台边。

“找这个花了你不少时间吧?”

“没有,”他扫了一眼吧台上的东西,没来得及洗的炖锅,一打没拆的啤酒,四分之一颗洋葱,开了封口的摩托车机油,还有两瓶汽水,从冰箱里拿出来久了,凝结在瓶身上的水向外淌了一圈。迈尔斯拍了拍腰间,一根带倒钩的伸缩滑索把吧台那头的汽水抓了过来。他将细口的玻璃瓶在吧台边沿一磕,金属瓶盖应声而开:“采集样本只用了三十秒,却被神秘客揍了半小时还有多。”

“所以你被鱼缸头给缠住了,”艾伦稍稍惊讶,“早知道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也是,如果是这种规格的化学品,他尽一切可能封住所有知情人的口才再正常不过……”

“艾伦叔叔,你还记得我爸年轻时的样子吗?”迈尔斯打断了艾伦的话。

瘦高的男人转过头来盯着吧台,踱步而近时,吧台的灯在他的头顶反射出光泽。

迈尔斯刚把汽水怼进嘴里喝了一口就皱眉,他最讨厌的口味,像打了气的草药汤。

“怎么可能不记得,”艾伦呵了声,唇角微扬,“混账一个。”

“当然,我们俩都是混账,个顶个的不成器。偷东西,给社区年龄更小的人卖烟草,在看不顺眼的人车上搞涂鸦创作,这都是小事情,”艾伦也抄起一瓶汽水,看了看瓶标,懊叹道,“买错了。”

“最严重的一次,我们把一群意大利人引到俄罗斯人开的地下赌场,趁他们干架的时候捡地上的钱,捡到一半手就被踩住了。俄罗斯人拿枪指着杰夫,问是不是我们捅漏的消息,不说就踩断我的手,说了大概率会崩烂他的头……结果条子们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报的警,总之我的手没事杰夫的头也没事,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送去蹲大牢,我俩年龄小,只被罚去接受司法指导。”

“后来我才知道报警的人就是杰夫,他怕我们进了赌场没命出来,所以提前卡点叫了警察,就算真出了意外警方也能及时赶到,你看他早在那时是不是就算得上有勇有谋?”

“谁能想到呢?再后来他遇到了你母亲瑞奥,有了你,并且为了你们不再跟我鬼混,反而去做了警察。但我还是那个没出息的弟弟,所以我们的联系就少了……主要是我生他的气,一个成天被条子追的人去当了警察,是在讽刺谁呢?而他,谁会想在出勤时看到警方盯着的社会可疑人士堆里夹着一张和跟自己长得很像的脸呢?”

艾伦喝了一口草药汤味儿的汽水直抽气,但看到迈尔斯没有放下手里的玻璃瓶,便也陪着继续喝:“一个曾经的混混可以变成彻头彻尾的好人吗?曾经的我肯定会质疑,但杰夫他真的是个好警察。警讯频道来求援的时候他冲在最前,同僚结伴捞油水拉他入伙他装听不见,别人叫他明哲保身的事他查到底,还转手把那些勾结犯罪团伙的警员给举报了……明里暗里得罪了一海票人,刚正得像个死脑筋。可能是想为以前做的烂事赎罪吧,但这么说他会不会气得从坟里钻出来打我?”

“在底层巡了大几年逻,他总算从警员爬到中尉——这段问瑞奥比问我清楚得多。我只能想象他为了准备考试做题想破头的样子,天哪,你得知道我俩最初上街乱晃就是因为讨厌和书本打交道。可他不仅通过了中尉考试,后来还通过了高级警督的考试,如果上学时他能展现这份才能混个大学也不成问题。”

迈尔斯垂眼灌了一大口汽水,汽水且辣且苦。再往后的事他也知道了,杰弗逊·莫拉莱斯上任警长才不过两天,准确来说一天半而已,就壮烈殉职了。

记得当时他正好结束一周的寄宿回家,母亲瑞奥忧心忡忡地关掉电视,说看到了父亲值班的辖区里发生的严重坍塌事件,警方在缺乏足够安全保护措施的情况下深入灾难现场营救几个生死不明的人,其中包括一个不足六岁的小女孩。

“如果是杰夫他肯定会去的。”瑞奥的绿眼睛里有水光在晃。

不久窗户外就传来了警笛声。他和瑞奥下楼迎接,警车里出来的却不是最熟悉的面孔。迈尔斯见到那几个曾经和父亲共事的人一反往常地出示了警章,再结合他们无一丝笑意的脸,他下意识把自己的衣袖塞到了母亲的脸颊边,那里淌下来的泪水似乎永远都擦不干。

后来的事情他记得不太清了,因为谁说话他都听不进,眼前的东西闪过就像加速播放默片,天黑了他就上床躺着,天亮了就坐起来。等到真正再有鲜明记忆的时候,已经是父亲的葬礼。柔软的青草地上,每隔几英尺就竖着一座碑,父亲生前的同事、社区的邻居、感念莫拉莱斯警长帮助的人、甚至学校PTA的成员都到了场,狭小的方碑被白百合和菊花簇拥着,瑞奥在做葬礼致词,喜欢色彩鲜艳衣服的波多黎各人那天穿起了黑色套装。她的致词水平一向烂得惊人,但那是她说得最好的一次,听众为之沉默良久。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迈尔斯在父亲的葬礼上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艾伦。他插着外套口袋站在侄子身边,低下头问:“我做了一副拳套,很适合你,要不要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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