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熙和沉默着想起霍敏临走时的提点“别接应什么事,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心想难不成是应在这上头了吗。

却听韦柳道:“嫂嫂,我刚在宫里把事情都推到你这边,你可别生我的气,我是真心真意的,有什么要我承担的,我一定听你的好好出力。”

熙和拉拉她的手:“这个我自然明白,那个架势娘娘是打定主意让咱们接了,推是推不掉的,你应对得好,场面才顺了下来。不然娘娘看我俩都不接话,更加不合适呢。”

拿了这烫手的箱子,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熙和不再理会,照旧与韦柳一起消消闲闲打发些家务,不时也到至善堂探望二太太,或回家陪大太太治些新奇吃食,虽暗暗等着宸妃说的来人,却也并不很放在心上。

到了九月中的一日,门房忽报信来,说有一个姓韩的来客。熙和令人领进前头书房,并将门窗大敞着,自己也换了贯穿的男装,又戴了箱子里的一枚羊脂玉的扳指,自到前头会见。

门房带着韩邦栋进来,那是一个中年胖子,一张慈和圆润的红脸上镶着一双透着聪明的眼睛,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夹棉马褂,戴一顶瓜皮帽,是个寻常商人的模样,烟火气十足。见到熙和,韩邦栋眼睛亮了一亮,抱拳道:“长兴票号总掌柜韩邦栋见过霍夫人。”

熙和扯了扯嘴角,指着西首的方椅道:“好!韩掌柜别拘束,坐下来说吧。”

韩邦栋依言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霍夫人,依我们长兴票号的规矩,每年是秋末冬初的时节结算一次。我这次来京里前,已跟江南三省的各家股东将分红账对清了,这次来京,有三桩事体要办,一是循例把京里的几家股东小帐和分红也交割了——这个因有几家的账都在太太们手上,少不得东家多多出面,二是补上江南各家字据的印——您将印鉴给我用用就是,三是大事,要跟您商量在两广和福建开设分号的事情。”

熙和也端起茶杯,嗅了嗅:“韩掌柜辛苦,我瞧着您靴子都还没换过,一路奔波劳累,到了京里也不曾休息一日就来做事。刚已嘱咐家中的小厮在西市陶陶肆包了一桌好酒菜,给您送到您在城西的那座小宅院里去。因我相公也在外办皇上的差事,弟弟又一心在温书,没个人相陪怠慢您了。”

韩邦栋忙作揖,又把眼神扫到案几上放着的小箱子上:“霍夫人有心了,我们在江湖上跑惯的人,皮糙肉厚的不辛苦不辛苦。您看,印鉴是否先借我一用?”

熙和微微笑道:“不瞒您说,我年纪轻见识浅,对票号生意是一点儿都还不懂。既遇着年底咱们票号结算的日子,那我也少不得借着这个机缘,来好生学一学。您看这样如何?您把今年的总账和要交给各家的分红账都留在我这儿,让我好好翻一翻,至少把咱们票号的情形知道一个大概,有什么不懂的,我好好想了再来跟您讨教。”

韩邦栋面上露出一丝难色:“这……因今年新开了安徽两间分号,账目本就出来得晚些,咱们何必交割晚,无故得罪股东们。这些俗务其实东家往年也都不过问的,您若是有兴致,要不我先把事情做了,再专程来跟您说这票号的事务?”

“您说得是,到底是经年的掌柜,考虑得周详。我们小辈不懂的还须您多提点着。不过我想呢,京中几家都是大门大户,平时多有来往的,这晚上几天也不会跟咱们计较。这样吧,您把账册都留在我这儿,我只看三天,三天后还是这个时辰,您来取。要有股东催您,您就都推在我头上,在这之后我再跟着您一起去送账本,必不让各家有所不满。您看怎么样?”熙和眨眨眼,又道,“不瞒您说,家里刚把票号的事情交到我手上,长辈的意思是票号是霍家三代人的生意,叫我们做小辈的要认真传承、谨慎经营。宸妃娘娘特意说了,票号涉及的人、事极广,内情又复杂,全靠韩掌柜这样精干的老人才做得下来,因叫我们勤勤恳恳地跟您学着。并且看账之前,我还想先听您把票号生意是怎么一回事大概地说一说。”

话说到这,韩邦栋也就只得答应下来,他摸了摸头顶的瓜皮帽,便开始分说起来。此时长兴票号的生意,以异地汇兑、存取银子和放贷、钱票三项为主,客户异地汇兑票号收取汇水,客户贷款票号按标期内的方标的额度收取利息,还有一桩是不少大商户凭信用也和小客户在票号赊欠货款再到标期结算,这也一并到标期结算。

“长兴号汇通江南各省,杭州的总号并其余一十三家分号,在这一年的营业额就有两千万两白银。”韩邦栋说着,盘了盘手中的檀木珠串。

“好大的生意!”熙和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略想了想,又问道:“咱们是汇兑的生意好做呢,还是放贷和钱票的生意好做?”

韩邦栋端起的杯盏上看她一眼,道:“都不好做啊。先说汇兑,这就涉及了大宗银子的异地送镖,东西南北的奔走担着多大的风险,这您家做着江南第一的药材生意,肯定比我更清楚得多。再说放贷和钱票,这两样和存取银子说白了是互为表里,最根本的是一个信字,须得大小商家真正放心了,生意才做得下去,不过信誉只是其一,咱们的东家是霍家,天然就比别人好做事,只要经营得当,赏罚分明有规矩,任谁摸索几年都能把事情做下去。其二才是最难的,就是各行各业都得兴旺,票号也得知道这各行各业的法门,才有活路,咱们就像那船,各行的商家像水,没有水的兴盛,没有掌舵的对水了如指掌,咱们船可行不了咯。”

大略说了票号的情形,熙和起身亲自把韩邦栋送到院门口,又登门向二太太打好招呼,接来了董家二房三个签了死契的笔墨丫头,吩咐海蓝督办着,就在书房一侧打通的几间厢房里铺开案几轮班抄写账册,屋子夜里也灯火通明地点着灯。她自己又亲自请了佟二、叫了韦柳,就在书房坐定开始看账。

此间账本因是与东家和股东交代的年账,并无草流账、细流账、货物账一类的营业账,只有总清账和分红账,总清账用的四柱结算法,新收、开除、实在、旧管一律明明白白列得清楚,还附了各个分号的交关总簿;而分红账亦将相关大账中的各期、各目的利润都一一录出总数,再把某股东的分红按份例折算,让人一看就清楚。

越是细细翻阅这些账簿,熙和越是对只是匆匆一晤的那位中年商人起了些别样的好感和敬意,跟着至善堂出出进进这些年,她深知这数字后头是多大的操劳。

这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第二日是舒振振的生辰,因是个小生日没有大办,熙和带了特地新打的一只和田玉项圈,早早回了娘家。大太太说是必得要放振振一日的假,这早晚还在正堂打发家务。

振振亲自赶到前厅迎了熙和进门,她穿着螺钿色的马面裙,面上含喜露笑,叫人心生亲近。振振接了熙和的礼盒过去,只见一枚通体白润的项圈底下缀着一颗白玉雕成的芍药,十分精巧可爱,那盈盈笑意又深了几分:“好妹妹,你也太客气了,跟我哪里要这样讲究破费的?”

熙和笑道:“我看嫂子收我的礼可是乐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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