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推车撒手伤了霍敏的小工,被扣在工地仓库的小间锁了三日,又被衙门收监,却一直也无人提审。
那人是个游民,人都叫他肖三平,常日里在工地上打些零工度日。他在州府的监狱里无需为填口的水米并遮雨的瓦片担忧,倒也觉得逍遥自在。
这日狱中刚放过饭,还没扒上两口,狱卒便来提了肖三平出去,到了审问间,那桌前坐着的一人双手抱成拳撑在台上,虽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隐隐之间却能觉察出面色甚是阴郁,便是肖三平日常无赖惯了,此时也未免生出些怕来。他被狱卒推着走过去,那狱卒伸手在他肩膀上稍一使力,肖三平便软了膝盖一下跪到地上,再一抬头正对上桌前那人的双眼,只觉像是见到了两点鬼火,一股寒意从百骸之中升腾起来。
“说说看。”那人开口了,只有这三个字。
肖三平被这几个敲得出声响的字一激,本打定的主意一时没了,由不得地开口道:“大人冤枉啊!那日是雨天地滑,小的一时没拉住车子,伤了霍大人。”
“哦?是吗?”那人又道,“听说你常在工地出入,干的都是大匠们的下手活,何以那日要去做徭役夫的苦力活?”
肖三平只觉被那人眼神逼得冷汗连连,他摆着手道:“大匠嫌我手脚不灵便,我便……便去帮着推车了。”
那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阴沉沉的脸来:“说,你跟王善保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名字就如一柄冷箭,一下射中肖三平的痛处,他闪烁着眼神,结结巴巴道:“我……我不认、认识什么王善保。”
审问人突然发作,提高了声儿拍桌道:“肖三平,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撒这样的慌,是没尝过这州府监牢里的刑具,还是想看看狱监的手段?”
“冤枉啊大人,我真不认识,你们说话也得有个凭据,我才去了那工地几天,哪里就认识这些人?”肖三平哭丧着脸道。
那审问人冷笑:“我又没说姓王的是工地上的人,你倒答得快。肖三平,你当那日你撞下去的是什么人?是个京城里掉下个花盆就能砸死三个的七品小官?好叫你知道,那可是平国公的侄子!”
肖三平是个为了两吊钱就敢撞人的角色,哪里有什么可堪一论的见识?听那恶鬼一般的审问人这样一说,早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审问人见肖三平吓得缩在地上,冷冷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如今把怂恿的人说出来,没准还博得一个从犯的罪名,判的轻些无非就是流放,到底留的一条命在。事到如今竟还敢包庇,可只会罪加一等,罪名定成了谋害朝廷命官,到时候是怎么个死法,就看刑部的意思了。”
“我招,我招!”肖三平立时就软了,“大人我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您可得给我减刑才好。”
王韫那边散了席后,熙和一连几天地守在霍敏边上,不肯便离。这日天气愈发和暖起来,熙和一早得了信,说是舒振振养下了一个白胖的小子,她将早准备得一个长命锁包好了,叫人往京城送过去,又打发了些家务便觉得极困。
一会儿霍敏醒来见熙和趴在床脚睡熟了,想要拍她,身子却又无法动弹,向床边上费力挪了存许已是出了一身薄汗,正待伸手要去碰碰熙和,却见她自在梦中一个激灵醒了来。
熙和反手捉住霍敏的一只手,道:“怎么了,可是哪里痛么?”
霍敏忙道:“我不痛,你快去房里歇歇。总是待在这里,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这怎么行?熬了这几日,人都瘦了一圈。”
熙和起身给霍敏掖了掖被子,上手摸了摸霍敏的额角:“你且少操些心,安安眈眈地把伤养好要紧。这次可不是那么轻省。”又笑道,“你这皇差当得可不易,一时中毒一时受伤的,受得这些罪那点俸禄可是兜不起哟。”
霍敏便道:“哎,你也说了,是拿着俸禄办差,娘子岂不闻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乎?”
熙和又从一旁端起煨在火上的药盅,倒出一小碗来,一边用小调羹喂霍敏吃药,一边道:“这也罢了,为了这点子禄米已经送了半条命去,下回可别再叫那起言官再捉了,再来一回我都要替你寒心。”
霍敏笑笑:“这不一样,那回是我们这些人挡了麓山党人的路,改革和守成,历朝历代都是生死攸关的抉择,人家肯定得往绝处来。要不说官场是波云诡谲呢?不是麓山党,下次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党,总之人在局中,总不能时时繁华锦簇,总有那惊心动魄的时候。只是咱们既生在这样人家,遇事总是要看得开些,也不要怕,不到最后也没得就要了性命的。”
熙和却不言语,她反复地沉吟着“挡了麓山党人的路”“人家肯定得往绝处来”这两句话,心中隐隐绰绰地就觉得有些意味,待要往深里琢磨,又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霍敏道是触到了小姑娘的心软处,正想着要怎么用些别的话来宽慰,就见熙和忽地眼睛一闪,高声道:“啊,你怎么不早说,我知道了!”便把手中药盅一放,竟自顾自夺门而出,倒闹得霍敏怔了半晌。
熙和从厢房出来,一路就钻进了书房里搜出韩邦栋给的那册泉州商户详情翻起来,她先是找到谭先令那几页细细读了几遍,做下些批注,又对着罗周秉的几页沉吟了好一会儿。思忖了半日,起身提笔写了一封信,又密密封好了,在信封上落下“武威将军奉”的名号并霍敏的落款,叫茗石好好往驿站送了去。
送这封信的驿卒与南下的奉达诚部在岭南官道上遇上了,新获封的少年将军见信,冷峻的眉目之中起了一丝玩味之色。
奉家兵不过几日便到了泉州,知府黎道清并王韫等人迎出城去,又专门整备了厨子和各色食材新鲜活鸡活鸭并腊味牛羊等,在军营伙房造饭与官兵,并设宴款待达诚。
宴罢,奉达成令副将留在军营整肃队伍,自己随着黎知府等人一径进了泉州城内。王韫待亲自将达诚送至官舍,达诚却道须先独自去探望霍敏,便辞了刘、王等人,一路向霍敏处去了。
熙和亲自到门外将奉达诚接进来。二人自小认识,此时相见依然有一份亲切,因着之前婚事的缘故熙和本还有些不自在,奉达诚却是面无他色,倒令熙和也放松下来。
到了书房,见霍敏斜斜靠在罗汉床上,虽不能动面色却已恢复红润,达诚掀起飞鱼服在对面围椅坐下点头道:“子睿哥。”
霍敏向他一挥手:“明正,好久不见了。可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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