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谢恩行礼,接过这一幅字,仔细看去,不由得赞叹:“洒脱自然,浑然天成,皇上写的一幅好字!”

朱翊钧心中惭愧,上辈子的自己,早已退化的提笔忘字,只会敲键盘了。

这点书法功底,全是原体从四五岁起每天辛苦练习而成。

不得不说,原体年岁小,但是毛笔字写的确实不错。

但是听到张居正称赞自己的书法后,朱翊钧再度摇头:

“先生这是舍本求末了。

朕是皇帝,不需要科举,自然不用练习馆阁体,束缚自己。开蒙时读书习字,当时要勤学苦练,如今想来,已经足够使用。

宋徽宗沉迷书法绘画,他和秦桧的字能流传后世,朕自愧不如,但朕不屑为之。

皇帝该治国,而不是研究书法。

朕只需要学明白治国理政的大道,书法习字,陶冶情操,不必放在心上。”

张居正面色生出几分羞赧,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小皇帝教育了。

他拱手道:“皇上所言极是,是臣想的小了。皇上能思虑到此处,极为难得,是国家之福,万民之福。”

朱翊钧心中暗笑,其实这些都是他从后世得知的历史小故事。

当年万历觉得自己大字写的好,多次将墨宝赠送给大臣,得意洋洋,结果被张居正狠狠批评了一顿。

现在朕先自我批评,让张居正无话可说。

大臣们不都喜欢用圣明君主的要求来约束小皇帝吗?

朕主动开卷!

“说到此处,朕想到了世庙时的首辅严嵩,听闻他当政昏庸,为人奸佞,但是字写的确实不错。朕不喜欢此人,但也不会因人而废字。秦桧如今依然能够流传后世,何况是他。

不过朕在东宫时,听说了一个逸闻,不知真假。据说有个咸菜馆子,名叫六必居,店名牌匾由严嵩题字。

之前未曾让人探究,今日突然想起来,先生可派人查验。

如果是假的就算了,若是真的,把那字拓印一份,将严嵩其他文字捡好的合成一集,做成字帖,供后人学习。他的文章,也可做成文集,让人褒贬。

朕想以此为由头,在翰林院中成立一馆,专门撰写前人文集,进而将王安石的文集出版。至于为他正名翻案的事,可以暂且拖后。

朕以此兴文教,行孔孟大道,这个理由应该没人能反对了。”

张居正尴尬应下,小皇帝还真是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没想到朱翊钧还有话要说:“朕听闻,先生和高拱在父皇潜邸时,曾经‘相期以相业’,以王安石自居。

朕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假,但觉得王安石做宰相做的还不错。虽然并不完美,仍是一个值得后人敬佩的名臣。

所以,朕今日也同你讲了王安石。

望你如同孔圣所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借鉴王安石熙宁变法之成败,用在将来。

高拱虽然狂悖,有违臣礼,但是朕废人不废其业。

他之前施政,有好的,就仍旧保留,若有哪里做的不好,先生可上疏教朕,明辨利否,以振兴国家。

他提拔之人,有举措不当者,可以废黜。若是有利于国家,应当依然任用。不能学王安石司马光时那样,搞新旧党争,因人废事,最后弄得朝堂对立。”

明和宋一样,都有亡于党争的说法。

隆万此时的党争并不明显,主要聚集在内阁几大重臣的权力斗争上。

在张居正任职首辅后,大权独揽,至少能消停十年。

至于什么晋党、楚党东林党……

朱翊钧明白,自己不单单是山西人的皇帝,不仅仅是江南人的皇帝,而是大明的皇帝!

这些党派内部,因为出身和个人经历的关系,目标、利益依然不会完全不一,只是在朝堂斗争越发激烈的情况下,自发抱团,成为一股政治势力。

只要善加分辨,都能为自己所用。

拘泥于新旧,或者晋楚,才是落了下乘。

张居正凛然,宋亡于党争之说,在明时已经十分流行,他知道小皇帝这是在提点自己,不要太过打压高拱留下的官员。

他当首辅,肯定要换上一批更和自己心意的人,但是这个度要把握好。

“朕也知道变法革新之事,不能急切,更何况如今还是父皇丧期,确实不可轻动。

但是朕即位之初,不能完全不变。

为了体现新朝之气象,朕有个想法,打算在除服后正式施行……”

他心中叹气,终究还是个小孩子,没有足够的定性。

变法革新,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朱翊钧又在一张纸上,划拉几笔,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皱起眉头,看到几个点点画画,既熟悉又陌生。

“这是……”

“朕称之为标点符号,也就是更加规范的句读。朕自小读书,用三字经开蒙的时候,就记得一句‘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明句读’。

朕读书时,见大部分的书上,都没有断句,需要靠开蒙时学的句读来自己断句。看奏疏时,因为没有句读,读起来十分辛苦。但是看到少数书籍上,有了一些圆圈和点点,用来辅佐读书,方便很多。”

张居正恍然:“如今民间出版的书籍,多会加上这些,叫做断句,也叫圈点。臣自己读书时,也会添加标注,等第二次再读时,更加省力。”

圈点在宋时出版的书籍中开始出现,明时已经逐渐流行。

“正是这个道理!

本来一天能读一百页,标注好后,就能读两百页。这样读书学习加快,能有时间做更多的事情。所以朕结合之前看过的圈点,又创出几个新的,称之为标点符号。

这是句号,这是问号,这是书名号……”

朱翊钧为张居正介绍自己的“小发明”,面色略微羞红,因为是第一次当“文抄公”,有点放不开。

“朕决定,以后所有的题本奏疏,都要添加标点符号。

今日先生回去后,可让人誊抄给五府六部。

朕给半个月的时间,学习熟悉,等到下月初一,正式施行。

以后有不遵守的,一次警告,二次罚俸,三次停职降职。

朕以为,先在京师推广两三个月,之后是南北直隶,等到明年,将之推广到全国。从奏章公文,到以后出版的书籍,都要增添标点符号……

这件事不影响百姓生计,不涉及国库钱粮。

事情虽小,但意义重大。

所以,朕将其定为朕变法革新的第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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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经《鹤林玉露》: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渡江以前,王安石之说,浸渍士大夫之肺肠,不可得而洗涤。渡江以后,秦桧之说,沦浃士大夫之骨髓,不可得而针砭。

等到清末梁启超,王安石才被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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