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做了一场噩梦,林泉撑起身体,只觉胸腹疼痛不已,只怕是内伤又加重了。他大口大口呼吸,全身早已湿透了。只是不知为何,他此刻胸中烦恶难当,又不只是内伤引起的。

环顾四周,是在一处青草岸边,万幸的是出来了。只是此时身在何处,他却浑然不知。举头环顾,天上月光皎皎,沙岸一片雪白。不多的星子朦朦胧胧,时隐时现的,四周群山环绕,云雾蒸腾,是一处荒僻的所在。

林泉喝了几口泉水,休息了一阵子,胸中烦恶之感渐消。此刻已是曙光微露,晓色迷蒙。

他强撑起受伤的身体,幸好一应物件俱在。他趔趄地顺着溪流走走停停,腹中饥饿时,就在溪水里毛毛躁躁抓了几条鱼来烤了吃。一直走到傍晚时分,忽然看见远处山麓中一幢精美的房子,裹在层层青烟之中,时隐时现。

林泉喜不自胜,与其在黑夜中乱窜,不如前去投宿一晚,待问清了方向,明早再回去也不晚。想罢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地踩着溪畔的石子,走了过去。

不多时,林中出现一条青石小路。清冷的幽香隐隐飘来。

小路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红杉木大门,门前傲然耸立着两尊巨大的石像,怒目圆睁,凶神恶煞,左面一只手挽宝剑,单脚直立;右面一只身骑黑龙,右手握拳做打状,当是镇邪之物。林泉腹中学识颇多,竟一时间也不知道这是何种神灵。

门上一个大匾,用隶书写着“流光苑”三个大字。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嗯,不错不错,真是好名字!”林泉一边点头一边自语道。

林泉一边扣门一边大声道:“在下路经此地,不幸迷失山林,还望贵府收留一晚,在下感激不尽。”

林泉等了片刻,门内却不见回应,他道是夜深门房熟睡,未曾唤醒,欲待再喊,门却吱呀地开了,四周灯火霎时间噗嗤噗,都亮了起来。红彤彤的灯笼一下子把偌大个府邸照得如白昼一般。

整栋房子看上去古朴雅致,门前一影壁上一些仙山楼馆耸峙,云气飘飘,透出一股子仙气,此处不像住宅,反而像道观。林泉感到十分怪异,只怕这处庭院,是山魅幻化而成,个中不知甚么古怪,別枉自丢了性命,便想就走。

“林公子暂且留步,小女子略备薄酒,望公子入内一叙”。

突然一个清越的女子声音从影壁后面传来,接着转出一青衣女子,对林泉见礼。但见她两鬓如垂云,眉间含颦,秋水温柔,顾盼流光。林泉哪里见过这般神仙似的人儿,不觉的看呆了。

那女子见他那呆样子,挽袖轻轻一笑,道:“小女观林公子面有疲色,不妨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再走吧。”

林泉毕竟是读书人,见那女子轻笑,恍惚间突然就回过神来,惭愧自己有辱圣贤之道,不觉面红耳赤,低头抱拳道:“在下失礼,姑娘莫怪。”

那女子赶紧上前扶住他道:“林公子未曾失礼,何故赔罪,秋日寒冷,随小女到庐内一叙吧。”

说罢转身做请。

林泉想,这女子清秀卓人,谈吐不凡,看来这流光苑的名字,自是因她而取的。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违圣贤之道,可此刻他身心疲惫到极点,又无其它去处。

我自待她以礼便是了,先圣们会理解的。他心想。

不过林泉好奇,自己并未自报家门,她却一口一个林公子叫着,似是早已知道我的名讳,不知是为何了。

林泉感觉她的柔软的秀发,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脸颊上,有一种好温柔的香味儿,如春风入怀。那熏香既非檀木,也非麝香,不知是何物。

他曾在城南书院学习辨认过各种熏香的味道,此刻却辨认不出来了。只是心想这女子并非凡俗,那用的香也就不是凡俗之物了。可也忍不住心内的好奇,当即问道:“敢问姑娘所用何种熏香?”

姑娘道:“此乃小女自己调制的熏香,用的是云山的菩提花,芒山的霖木,加之以枫子、迷迭、橙花各种香料,小女不才,取名为‘百里清风’,让公子见笑了。”

林泉口中忙道:“不敢。”心中却颇为诧异,这调制熏香之法,本就难以掌握,林泉曾跟随师傅学习其中法门,逾一年也未见成效,不是不同材料的香味相互掩盖就是相互排斥,或是不同味道混在一起,那香味也变成臭味儿,却也是棘手。

看这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却能调出这般好香,当真难得。况且她口中所说香料,他全未听说,欲待请教,不免显得自己孤陋寡闻,丢了脸面,便做出一副我好像早就猜到了的表情。

此时姑娘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若公子喜欢,小女愿以配方相赠,聊表心意。”

林泉自知调制熏香个中艰难,况君子不夺人所爱,答道:“姑娘惠赠,在下本不该推辞,只是此香珍贵,倘若能送在下一些,便是姑娘的恩赐了,不敢多求。”

说罢,已经来到了庐内,但见布景清新雅致,书阁内摆着几本书,他自诩博览古今,但书名他却未曾听过,阁上一牌匾,写道“清韵流芳”四个大字,笔力婉转流畅,当是出于大家之手,只是这笔风传承,他却看不出来。

匾下一幅格调深远的山水画,上面题一无题诗云:青亭欲饮寒山泪,草木秋风猿啼悲,仇痴怨绝云间远,尘嚣情浅烟波碎。

而落款却是汴州山虫。谁能起这种名字,当真古怪得很。

金丝笼内青烟缓缓升起,桌上摆着些糕点小菜,炉上清酒咕咕作响。

林泉看见这些,心中更加疑惑,难道这女子早已经知道我会来吗?于是试探她道:“敢问姑娘今日是否有约在身,在下惶恐,是否打搅了姑娘。”

那姑娘请林泉对面坐下,一边往青玉杯中斟酒,一面答道:“小女今夜专待公子。”

林泉心中大惊,若不是读过几年圣贤书,此刻恐怕已经蹦起来逃之夭夭了。

他强自镇定,对那姑娘道:“敢问姑娘何人,为何待我。若是那朱诚派来的,便请即刻动手。”

那声音中满是惶恐之意。

姑娘似不甚在意,轻轻举起酒壶,替林泉倒酒,缓缓说道:“小女并非歹人,公子请宽心,此酒名唤‘玉楼春’,性质最是平和,且饮一杯吧。”

说罢,提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她的体态优美,胜过仙子。

林泉心想这姑娘面色中正,并无妖媚之像,反而透着股子仙气,恐是自己多心,冤枉好人。而那朱诚真想杀我,必不会玩弄这些手段的,且看这酒清绿清香,当是好酒,如何能不饮一杯。当下说了声“在下失礼了!”,一饮而尽。

林泉只觉这酒温软醇厚,入口清凉,当真是好酒,必是大户人家才喝得起的。只是这姑娘似乎是故作神秘,林泉心中隐隐钦慕,有心相交,便问询道:“敢问姑娘何方人士,为何孤身一人,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丫鬟小厮也不曾见过。”

那姑娘嫣然一笑,轻轻说道:“小女乃汴州人士,此处乃家父别墅,供闲时读书所用,小女此次乃暂住两日,有一贴身侍女,因别墅衣物短缺,回家拿去了,明早便回。今日有幸得见公子,小女子三生有幸。”

林泉观那姑娘气定神闲的样子,与她的年纪十分不搭,心中不信,如若继续盘问,恐有失仪,只是心中闷闷不乐,怪那姑娘不肯以实情相告。

此刻,那姑娘起身往林泉的碟子里夹了一块嫩笋,继续说道:“小女知道公子身怀血海深仇,只是此去前路凶险,不如留下来,如蒙不弃,小女愿常伴左右,此处有奇书千卷,山河异宝,古玩字画不计其数,供君日后颐养天年,不去受那世俗纷扰之苦。”

林泉心想,这姑娘初见之下便以身相许,财宝相赠,以为自己是个声色犬马之人,不觉好笑,况且,父母大仇,如何能不报。

而她说话漫不经心,毫无诚意,林泉只当笑话来听,可也免不了意兴阑珊,心中闷闷的,看来此人对自己并不感兴趣,却不知为何,殷勤结交。

只是自家之事,她是如何得知,林泉不知就里,欲探究竟,便道:“只怕姑娘此话未必有心。只盼姑娘以实话告知在下,姑娘留请,意欲何为,在下感激不尽。”

姑娘道:“小女只愿与公子长相厮守,别无他意。”

林泉胸中豪气顿涌,轻蔑一笑,道:“人生乐事,自是吃穿不愁,灯影下,还有红袖添香,可我是无福消受了。要我林泉弃家恨于不顾,我便是欺师灭祖,猪狗不如!”

姑娘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又甜甜一笑道:“公子果真是明白人,小女冒昧再问一句,公子何以在此迷路?”

林泉心下惘然,心里的不痛快与这姑娘何干,何苦故意去惹她生气,又于深山中见这姑娘,心中亲近,便把自己家人如何如何被杀,自己如何逃到此处及采药之事,向那姑娘一一细说。

那姑娘听了,却开始凝神细思起来,过了好久,她说道:“公子身世,小女感同身受,只是此事恐怕关系重大,不知匕首,黑石和那柄古剑,可否借小女一观。”

林泉从囊中取出一应事物,放在桌上。

姑娘的眼光在这一应物件中不断寻找着什么。

她拿起匕首,端详良久,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此物乃冥界之物,并非人间所有。”

林泉闻言不禁惊诧万分,想起那个赠送他匕首的樵夫来,心中不寒而栗,急忙问道:“敢问此物来历?”

姑娘道:“传闻此物名唤‘黄泉荆棘’,是用生长在冥河幽寒之地的荆棘之刺制成,相传此荆棘受亡者血肉滋养,生性阴寒,用冥界不外传的秘方加以锻造,乃是阴间无常用来破除结界,往来幽冥与人界之物。小女也是第一次见。”

林泉面色难看,心中气愤,果然是遭人利用。只怕云溪涧仙药一事,也是假的。回去之后,定要和那两人对质,弄个明白。想到这里,神色黯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似乎感觉到了林泉神思恍惚,问道:“公子为何伤怀?”

林泉指着从云溪涧山洞取出的仙草,道:“在下敢问姑娘,这云溪涧仙草,真能治我妈妈的病么?”

姑娘道:“公子无需担心,这云溪涧本是神界仙山,因千年前神界大战,陨落人间,此物名唤幻霖草,可医治百病。只是这石头……”

闻言,林泉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说到这,姑娘流露出急切的神情,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但还是被林泉捕捉到了,此前他已暗地里观察,那姑娘不时就用眼角余光注视这石头,心中恍然有所悟,道:“姑娘的在此等候,莫不是为了此物。”

“正是!”那姑娘答道。

林泉一愣,没料到那姑娘回答得如此爽快,她果然说了实话,自己心中却闷闷不乐的。

说话间,姑娘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石头,刚刚触及,那石头里突然窜出一股黑气,向她手指侵袭而来,瞬间包裹了半只手臂,大有向上蔓延之势。她秀眉微皱,放开石头,手中一股青气陡然而生,将那团黑气渐渐吞噬。

林泉见她面色严肃,不似刚才。且见这石头中的黑气,便知这石头恐是妖邪之物,恐怕那禁制和巨蛇,就是用来封印它的。而眼前这个女子,是修道之人无疑了。

“敢问姑娘可是修道之人,师从何门何派。”林泉问道。

姑娘道:“小女并无门派,不过前些年机缘巧合,得到高人指点,略通法术而已,没什么大本事。”

林泉见她言语敷衍,知她有所隐瞒,只是既不愿意说,又何苦强人所难,暂且放下此事不提。

此刻姑娘突然说道:“请问公子身体可有不适?”

林泉有些莫名其妙,道:“不曾。”

突然间他想起在山洞中被水流走,在岸边醒来的出来的烦恶心境,便一一向她说明。

那姑娘面露忧惧之色,道:“烦请公子伸手,小女替公子诊上一脉,以保公子无虞。”

林泉道一声“有劳姑娘了”,便伸出手臂。

那姑娘替他诊了诊脉,脸上有些犹疑。又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公子身体无妨,只是旅途颠簸,受了些内伤,暂且深吸口气,小女为公子治伤。”

他感觉一股清流通过手臂,在他身体里流窜,顿时顿时轻松了许多。

片刻,他感觉身轻似燕,疼痛渐无,内伤竟全好了。当即拱手谢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道家法术当真妙不可言。”

只是他却不知,任凭道家法术如何精妙,却也不能片刻之间治好内伤,至于那姑娘如何能有此神通,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女略尽绵薄之力,不必道谢”,那姑娘继续说道:“但有一事恳请公子帮忙。”

林泉心想,你嘴风如此严密,不透露自己半点来历,况且你已经如此神通广大了,却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一人不能办的吗?可嘴上却说:“姑娘何出此言,林泉听凭姑娘差遣!”

姑娘道:“请公子将此物送至太华山,天玑宫掌教洪武真人处,此事关系重大,万望毋辞。”

林泉心中惊讶,太华山天玑宫掌教洪武真人,是天下正道的领袖人物,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小小一块石头,如何能惊动这般大人物?

“敢问姑娘此为何物,”他问道。

姑娘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小女才疏学浅,不知此为何物。只是其中黑气隐现,恐是魔物,待今夜小女为它加一道封印,以免日后祸害人间。”

当夜酒至半酣,姑娘引林泉到内室歇下,拿着那古怪石头径自去了,想必是去加制封印。林泉闷闷不乐地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想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心中忧惧,朦胧中熬到第二日清晨。姑娘已制办好盥洗用具,服侍更衣。

见她穿一件淡青色长衫,比昨日见她又俏脱清逸了几分。床前,她手撑着脑袋,直直地盯着他看,轻笑道:“小女特来服侍公子更衣。”

林泉心惊肉跳,却没想这姑娘随心随性,似是一点不懂理解礼节。他虽不是名门大户公子哥,也是汴州小康人家,自幼恪孔子之道,男女大防。他心中羞怯,面红耳赤,道:“姑娘不可如此,有违圣人之道。”

说完,又怕姑娘觉得自己酸腐,便道:“在下自幼养成习惯,更衣无需他人伺候,姑娘权且稍待。”

姑娘却不言语,只是掩面窃笑。

好说歹说,终于把她送出门外,整理冠戴,梳洗完毕。出门来时,山中晨雾正浓,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山花红叶,都在云雾里半隐半现的。

吃过一碗莲子粥和几样新颖甜点,那姑娘将昨日之物还给他,又将他送至苑外一处渡口。

解缆上船,林泉抱拳道:“承蒙姑娘款待,在下感激不尽,来日定将回拜,聊表相谢之意。”

姑娘道:“此处前去五里水路,由风陵渡登岸,往南不出七里,便是净禅寺的所在了。还望公子一切小心,勿忘昨夜嘱托,此石事关重大,千万别落入妖邪手中,以免遗祸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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