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淡,云轻,霜冷,林寒。
阴森诡异的魔鬼林中,清月的光辉透过明静如水的空气,冷冷地投在一片阴暗的树林之中,因为久无人烟,每棵树都长得有三四人合抱之粗,枝叶遮天蔽日。树底下阴暗潮湿,层层青苔和寄生植物倒垂覆盖在巨大的枝条和树干上。
正值阳春三月,树下盛开着零星小白花,在小白花和青苔繁茂生长的一颗大树底下,一具年代久远的枯骨,在星星点点月光中寂寞地沉睡着。
在盘虬交错的树根之中,布着一个紫色结界,光芒流动,照亮了前面一大片苔地。树根之中,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子,在默默沉睡,呼吸一起一伏的。有些树根,还扎在他的身体里面,树叶间时不时有点点微光闪动,渐渐升起,消失在树梢间。
他们一家虽不算富裕,但在汴州城内拥有一座染坊和一座小小的油纸伞作坊。小小年纪的他,在城南书院读书,诗词文章已略有小成,妈妈已预备好一应细软银两,待冬月里上京赶考。他已经和两位要好同窗相约,结伴同行,如今已是秋天,一天天数着出发日子,眼看就要到了。
那一日书院例行休沐,他正和爹爹在伞坊描画油纸伞。
他正在画一朵大红牡丹,才刚刚画好,就迫不及待叫爹爹道:“爹爹,你看我画得如何?”
爹爹放下那一片用来做伞柄的竹子,看了看画,笑道:“我儿丹青妙笔,如今又有长进,如若卖到绛云楼去,恐怕姑娘们争着要呢。”
“那我再多做几把,免得她们到时候打起来了呢”。他说罢,微微一笑,脸上满是稚气。
此刻蓦地从门外闯进来五只大汉,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开门的小厮一刀砍下,随后一顿乱杀。作坊里,鲜血飞溅,一应作坊学徒,通通倒在了血泊之中,小溪都被染成了红色。
那一日秋风大起,细雨如针,漫天都是飞舞的油纸伞,伞上溅满淋漓的鲜血,好似雨中盛开的红梅,妖艳夺目。
他逃走时,看见爹爹抱着恶人的腿,那人正一刀一刀砍在他的背上,砍一刀,鲜血就溅得老高,那血液溅在那人兴奋的脸上,有一种狂热的美丽。
爹爹眼睛瞪得老大,死死抱住那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爹爹被那人一脚踢开,张大满是血沫嘴巴,一边抽搐,一边呼吸。
随后他们又去到家中,抢走了他从王陵中得来的宝剑,杀掉了婢女仆人,终于要对他们娘俩下手了。他背起妈妈就跑,跑啊跑,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四周响起阵阵邪魅的笑声,似乎在远处,又好像就在耳边,寒入骨髓。他惊叫着往前跑,四周仍旧是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突然亮起两盏血红的鬼火,那是两只深邃的幽瞳,穿透无尽的黑暗,在尘世之中苏醒。
那结界陡然消失。他似乎是做了一场噩梦,浑身颤抖着醒来,周围是一片缠绕的树根,禁锢着他的身体。他抬手摸了摸脖子,触手光滑细腻,没有一点伤痕。
“我还活着?这是哪里?”他心中疑惑。
他一边手脚并用,折断树根,一边往外面挤出去。只闻得噼里啪啦一阵树根断裂的声音,他终于来到空地上。林中月明如昔,林风吹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有些许凉意。
“妈妈!”他看见了树底下那具枯骨,认出了她以前佩戴的紫云晶项坠,大哭道。
哭了一阵,他取下项坠,戴在脖子上,徒手挖出一些泥土,将妈妈的尸首掩埋好。
正想要走,一眼看去,眼前一个朽烂得不成样的口袋残片中,一只金蟾,一把匕首,一把生锈的剑,两本书,还有一缕青丝——那是他深爱的孟姑娘赠予他的,竟然都完好无损。只是那深黑的石头,不见了去向。
就在他准备收拾这堆物件时,一具年代久远的枯骨,在一应杂物中露出一角,显现在他的眼前。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他认出了,这些衣服的碎片,就是那一日殒命之时,自己穿的衣服,而脖子上,还兀自挂着他长久以来佩戴的龙纹玉佩。
那具骸骨恐怕就是自己的肉身腐化的结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已然变成一个幽灵。可他拧了拧自己的胳膊,那清晰的痛楚表明,自己分明是一个活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骷髅白惨惨的,野兽清晰的齿痕,今日犹见。空洞的双眼,里面一片黑暗,已然失去了所有生机。他轻轻捧起那个头骨,凝神注视着,满眼都是悲伤。
他心想,不知道哪位前辈高人,竟然有如此本事,为了救我,不惜重新为自己换了一副新的躯壳。
“看这情形,我在这林中,不知度过了多少日月。既然活着,这血海深仇,我林泉必报之。”他想道。
原来此人竟然是十年前业已身死的林泉,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侥幸逃得性命。
林泉虽然心中惊异万分,可自己活着,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他怀着难以名状的忧伤和惊喜,将自己的枯骨埋在妈妈旁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立下誓言,道:“我林泉若不报得此仇,生生世世,永不为人。”
他摘了几片阔叶挡住私处,又用一片叶子将一应东西和几锭银子包了起来,趁着月色如画,当即决定往北走,到了汴州再计议报仇之事。
不知多少个时辰之后,林泉出了林子,远远的看见一个小山村。
进到村子里,他看见竹篱间晾着几件衣服,想要偷过来穿,可良心又不许,心中有些犹豫。可是想到报仇之路,恐怕少不了多做昧良心之事,那些所谓正义,所谓圣贤之道,就都不要了吧。无论如何也要迈出第一步,就从偷走这几件衣服开始。
他狠下心来,爬上歪歪斜斜的篱笆,将几件衣服一一扯了下来,欲待要走,不料院子里突然响起一连串狗吠。他赶紧跳下篱笆,不料脚下一滑,膝盖磕在一个石头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趔趔趄趄爬起来,就想要跑。
可那只狗此刻已经追出门外,一口咬住衣服不放,就要往回扯,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一人一狗两厢里一时僵持不下。
林泉心中气愤,心想,你要多管闲事,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于是一脚踢在狗背之上。那狗吃疼,嗷嗷叫着,松开嘴跑到一边。
此时,屋内之人,也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拿着竹子在地上敲出很大的声响,粗里粗气大声说道:“是哪家小贼,在爷爷地面上,如此猖獗。”
林泉大惊,趁这个空隙,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不知跑了多久,直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停下。
林泉腹中不觉饥渴难耐,远远的看见一汪泉水,于是朝那里飞奔而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头大啜一口泉水。疲倦渐渐袭来,他心满意足倒在泉水边的草地上,胸口一起一伏的。
刚才一直顾着逃跑,现在静下心来,良心这才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自幼熟习圣贤,突然之间作恶,难免如此。他心中委实难安,自嘲道:“若是孔夫子他老人家得知此事,恐怕要气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吧。”
他坐起身来,眼前一弯新月,倒悬在平静的水面之上。水中倒影,自己的容貌仍旧一如往常。
夜色清明,他心中也渐渐平静,躺在地上微微小憩,不久东方既白。林泉在泉水之中囫囵洗了把脸,但见远处官道之处,隐隐传来些牛马之声与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林泉走上官道,见大道之上热闹非凡,汴州城周边各村牛车、马车、驴车拉着些时兴的瓜果鲜蔬,乡间野味,绸缎布匹之类,络绎不绝,俱往汴州城而去。
汴州郊外是林泉幼时常常骑马郊游的地方,如今虽然变化颇大,但一应地貌,依旧如初。面对同一片天地,如今故地重游,心境却大大不同了,往日的快乐昨日还历历在目,如今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悲伤,与这春日的大好时光格格不入。
林泉在城外一茶肆挑拣一临近官道处,靠窗坐下,要了一杯杯清茶,独自啜饮,一边观看来往行人。
小二前来倒水,林泉问道:“敢问小二,如今是何年何月?”
那小二正在添水,闻言一惊,茶壶水也不倒了,惊讶地问道:“客观何有此问,众人皆知,如今乃是明通九年。”
林泉道:“明通九年?莫非陛下改了年号?”
小二笑道:“武灵皇帝在大中十三年业已驾崩,如今在朝的,乃是天业皇帝。”
林泉欲待再问,那小二只道是来了个神经病,哂笑着摇头走开去,口中念道:“看这秀才眉清目秀的,敢情是个呆子,真真可惜了了。”
此时从楼梯间走上来一个瞎子,被一个小厮搀扶着,摸索来到案前,把桌上的的惊堂木一拍,四座顿时哑然。林泉知道他是要讲故事了。到茶肆听说书,这是昔日里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那说书的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势,摇头晃脑,慢悠悠道:“在下不才,今日登堂,为大家带来一段传奇故事,请众位看官,如若听得舒心,还望慷慨解囊,给我瞎子几个赏钱,如果讲得不好,还请各位稍安勿躁,赏脸捧个场子。”
他的声音喑哑,韵味绵长。
瞎子顿了顿,继续说道:“话说武林之中修真门派,要数太华山天玑宫为天下之最。那太素宫虽然同属灵剑派门下,可是近年来江河日下,声势威望,大不如前。而那南方剑宗一脉,自诩为天下剑道正宗,自迁入长安以来,依附朝廷,甘为鹰犬,如今已不足道也。
只有那天玑宫,百年来人才辈出,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匡扶天下正义,天下之人,莫不敬重。老身这回要说的,就是天玑宫掌教洪武真人座下,首席大弟子,司马长……”
不远处的茶位上,坐着一个锦衣男子,神采风流,颇为魁梧。与他面对面坐一剑客,作侍从打扮,听到那瞎子编排南剑正宗,当即对那贵公子低声道:“公子,你听,果然是瞎子,尽瞎说。待我掀了他的摊子,给殿下出出气。”
贵公子面色微怒,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不得妄言,左右探头,低声道:“嘘,外人面前,不要嚼舌头,且让他们爱说什么,说便是,切不可暴露你我身份。”
就在此时,茶楼右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众酒客都齐刷刷转眼看去。
原来那瞎子话还没说完,只听得轰隆一声,不远处一张桌子,就被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愤怒地当场掀翻。他们一行三人,那掀翻桌子的,似为首领。
“你这臭瞎子,休得妄言,那天玑宫一群老道,如何能与我太素宫相比,那司马长风,不过一介草莽,我派微末弟子,也能将他斩于剑下。”听得那道人粗声粗气地说道,似是极怒。
那瞎子心中一惊,他的本意并不是想要贬低太素宫,只是想要把那司马长风吹得神乎其神,引起看官兴趣,却不料冤家路窄,平日里十年也遇不见的太素宫弟子,竟然今日在这破酒馆遇见了,真是时也命也,一顿毒打,在所难免了。
他却不知,南方剑宗之人,也在此中。
座上的侍从,似年少气盛,见这么一闹,终究按捺不住,也不管公子向他投来的劝诫目光,嘲弄那道人道:“那司马长风是英雄还是草莽,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如阁下这等太素宫的微末弟子,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将“阁下”二字,语气故意加重,当真口无遮拦,放肆至极,意在挑衅三人。
那道士如何听得这句话,果然拔剑怒起,剑尖直指他胸口,气冲冲道:“你这小崽子,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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