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黄的土地,混沌的黄昏,黄黄的一片饿殍,他们失魂落魄地走着,看着我,嘴里流出口水,眼睛要瞪出眼眶了,但也只能压制住自己的欲望,那已经扭曲的食欲。

都是因为我前面漫步走着的人,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大概对他来说名字是无意义的。我只知道他是神的独子,并且相信着,因为他确实能变出很多神迹。

他把我从他们手中救出来,把石头变成面包,那种软甜的面包在丰收的岁月我也没吃过。他在天边变出飞不完的鹌鹑,他在旷野变出成堆的称之为玛娜的东西,白白的小小的,一粒一粒的很甜很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不为粮食担忧,似乎从来不用吃饭。他一天天全在忧愁一些我们庄稼人不懂的事情,不是吃的喝的,而是为什么他的父不理睬他,他究竟要在这世间干什么之类的。但这恰恰吸引了我。

是的,从小我也不关心农家的事情,我只是机械地跟着母亲学织布裁衣,烧火做饭,牧羊喂鸡,但我脑子从来就没停止过去胡思乱想,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就是总是走神地让饭糊了,羊跑丢了。父母经常说我这种笨手笨脚的二木头是嫁不出去的,但我从来没放在心上。只是在夜里突然害怕地坐起来,想着自己嫁不出去的话会不会饿死,父母死后自己还有什么依靠,兄弟姐妹自然不肯照顾我,我从来不和他们主动说话,仿佛是寄养在这里的外人。那我怎么活下去呢,夜太黑了,气氛太寂静了,这更让我怕,怕死掉,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连胡思乱想都没法做到,根本就没有任何存在了。我不想死,我想一直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有饭吃,但现在年年收成不好,家里都养不起那么多人了。大姐被匆匆忙忙嫁了出去,彩礼是两斤米和一缸玉米棒子,陪嫁呢根本没有。弟弟一直在哭饿,渐渐地家里的羊,鸡,猪都没有了,连狗和猫都没有了。有的进了我们的肚子,有的进了别人的肚子。

几乎每家的孩子们黄昏都会去摸田螺,去田地里捡别人家的麦穗。被抓到就是一阵毒打,大家饭都吃不饱了,谁还顾邻家的情分。但那一次我们几个被大叔抓到,他们都被打得脚疼,轮到我的时候大叔却红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说:“杀千刀的老天爷,活剐的皇帝,逼得平时这么文静的好女娃来下地干这营生,我那女娃现在应该跟你一样大吧?看看这眉眼,一样的美人坯子,偏偏就是瘦得皮包骨头!”

对,我记得这大叔前几年迫于生计把小女儿送养给亲戚了,他大概是从我联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吧。他没有拿走我手上的麦穗,扛着锄头走了。我一个人站在夕阳下,默默注视着他那佝偻的背影,捧着那两三根金黄的麦穗,风吹过,掀起的不是金黄的麦浪,而是早被收割殆尽的,今年最后一批粮食,或许我手上捧着的就是这块土地剩下的最后两根麦穗了吧。

头发丝拂过脸颊,有些痒。

“美人坯子······”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外貌有了意识,我对着快要枯干的小渠沟,那薄薄的一层水倒映着我的脸,好瘦好瘦,脸色也很苍白,到底是哪里好看了?是那双眼睛吗?深蓝色的眼瞳,但里面透露出的气质让我自己都吓一跳,那种看透一切的气质是什么啊,我明明只是在胡思乱想天马行空,为什么会有一种忧郁的感觉,无奈的感觉,悲苦的感觉,然后接受一切的感觉啊。

我一个人沿着田间小路回家,一直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到家,因为我走的很慢,我在想,有了这张脸是不是就可以嫁人了呢?那样就不会饿肚子吧?吃饱了就不会死,就可以活下去,想自己想想的事情,就这样度过一生吧。

但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嫁人的念头了,因为饥荒彻底爆发了,那两颗麦穗是我最后吃进嘴的粮食了,幸好我没有在那天拿出来,不然每个人都是不够分的,弟弟还会饿死,哥哥还会饿死,姐姐还会饿死。我一个人偷偷把那两颗麦穗生嚼了,细细地嚼了,一点皮都不剩地咽下去,所以我能比他们多挨一天,挨到爸妈受不了了,他们也是没办法了,村子里的树光秃秃的没有了树皮,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坑,里面连蚂蚁都找不出来了。

于是他们把弟弟的尸体送给邻居兄弟两个,他们呢把自己家的小儿子尸体给我爸妈,爸妈在后院忙着,地上到处是血,一个个木桶被布盖着,但我能猜到里面是什么,空气里到处是恶臭,他们用锅煮熟了肉,说这是路上捡的死猪的肉,但我知道这是人肉,但我还是吃了,因为我想活下去,不是为了什么胡思乱想,而是作为一个动物求生的本能。爸妈一边吃一边流泪,边流眼泪边吃,他们是想到隔壁院子的兄弟俩也在吃弟弟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饿坏了,我狼吞虎咽地咽下切的很大块煮的半生不熟的肉,感觉精力一点点恢复了。

然后哥哥的尸体也被换了,姐姐的也被换了。

没有可换的东西了,爸爸妈妈吵起来了,但因为饿得没力气,声音很小,我也不想去听他们在吵什么,我偷偷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贴身藏着,刀贴着我的肋骨,凉凉的,但不久就被我暖热了。

第二天妈妈不见了,爸爸像一个野人一样烤着大块大块的肉,和我一起吃。

他吃着吃着就哭了,我心里难受起来,说:“爸爸,下一个就是我了吗?”

他扔下肉,抱着我痛哭起来。明明没力气,却还哭的那么大声,我一动不动地让我抱着,觉得他的眼泪都把我衣服里的菜刀给沾湿了。

他也被硌到了,他拿出那把菜刀,沉默了,只是呆呆地瞧着。

“爸爸,把我送到邻居家,然后我们把他们杀了,吃掉他们吧。”

爸爸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和他对视着,他的眼神很迷茫,明明他是爸爸,我是女儿,明明他是大人,我是小孩,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女儿见了严厉的父亲,小孩见了可怕的大人,我的眼睛就那么可怕吗。

他用那把刀抹了脖子,血洒在我身上。

他一定是崩溃了,吃了一个月的人肉,现在和女儿吃着妻子的肉,女儿又建议杀别人来吃。他不知道之后到底是吃谁,是谁被吃,女儿会不会杀了自己,自己会不会杀了女儿,不是人,不是动物,什么也不是。大家都成了魔鬼,他受不了了,他从前毕竟是个本分的庄稼人,他爱妻子,爱儿女,却易子而食,却亲手杀了妻子吃,他的女儿更无情,更可怕,所以他崩溃了,就在女儿面前死掉了。

我是让他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是我杀了他吗?

他是把自己留给我当吃的吗?

邻家兄弟的人肉吃完了,推开我家的门,看见我空洞的眼神留着泪,呆呆地咬着父亲残缺的身体,嘴上全是血和碎肉,吃人的他们都忍不住呕吐了,实在是浪费。

我摸索着父亲手里握着的刀,但他明明死了,僵硬的手却一点也不放松,我拿不出刀,倒是他们兄弟俩一人一个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出院子,架好了锅,就要吃我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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