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八九月份,是黄土高原这个缺水少雨地区最为葱茏美好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老天爷把克扣了一年的雨水适时地降落到了黄土地上,使夏季晒得将要干死的苗木又复活了过来,生出了新芽,到处像绸缎一样闪耀着绿色的光芒;交错纵横在峁梁脚下的沟岔小河,彻夜地流淌着;从山上源源不断渗透下来的雨水,像绵长的琴弦,清脆地弹奏个不停;一团团白云悠闲自在地漂浮在湛蓝的天空;地里的玉米、高粱、糜子、谷子和黄豆、绿豆、红豆等农作物也即将叶黄荚干,向劳累了一年的农民展示着丰硕的景象;黄梨红枣也显示出了它们应有的颜色,像大大小小的风铃挂在枝头,微风吹过,骄傲地晃动着可爱的小脑袋;田边

地头的牵牛花,抓住时机在这一年中的最后季节零零星星地开放着,有的甚至从农家墙根的杂草堆里钻出来,顺着枝干爬上了墙头,自信而耀眼地显示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早晨,狗娃按照生产队的处理决定,拿着羊鞭,去了村西头那个今后属于他的羊圈,接管这群他要去放的山羊。

狗娃打开门一看,清一色的黑山羊群里,有一只长着白色花纹的山羊最为特别,它比其他的黑山羊更为欢实捣蛋,更有精神。狗娃给它起了一个优雅的名字——画眉羊。

狗娃看着这些不知人间冷暖的山羊,自嘲道:“羊儿羊儿,今后就由我来照看你们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狗娃赶着羊群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一直往山里缓慢前行,觉得心里乐滋滋的。

虽然放羊对他是一种惩罚,挣的工分又少,但这活儿无人管束,清闲自在。生产队里有三四条大小不同的山沟沟,五六座形状不一的山峁峁。自己今后想到哪里放羊就到哪里去。再也不像平时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那样,去看张有理的脸色行事。

狗娃把羊赶下山坡,自己站在山畔,放眼望着对面山上花卷般的梯田,心里畅快极了。这些梯田,是农业学大寨时,全大队的社员改天换地把一个个山头修成了现在的样子。

狗娃欣赏着梯田里长势良好的玉米和高粱,放声唱起了山歌:

“哎嗨一吱呦,花牛娃滚沟了,摔死没摔死,我没看去哟……”

唱完这首,狗娃兴趣未减,又扯开嗓子唱道:

东坡坡,西坡坡,

把羊赶下山坡坡。

望着眼前的沟坡坡,

不见有人下坡坡哟。

东坡坡,西坡坡,

坐在山坡晒暖和。

看着山上的花朵朵,

悠闲自在好乐呵哟!

……

这段时间,狗娃赶着羊踏遍了韭菜沟沟杨大峁、柳树湾湾黄花嘴,脚印留在了这些山山峁峁沟沟壑壑的每一个角落。

总的来说,他去韭菜沟沟还是比其他的地方要多一些。因为韭菜沟沟有大拇指粗的一股泉水,常年四季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着……

狗娃把羊赶下山坡,自己跑下沟掌,蜷缩着身子蹲守在泉眼旁,专注地看着清溜溜的泉水从泉眼里往外冒,他觉得十分有趣。于是,他开始动手挖泥土石块,想给泉眼筑起一道围埝,把水留住。他挖得太投入了,竟然把放羊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大中午。

狗娃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惊,急切地叨叨着:“哎呀,不好了,我的羊,羊……”

狗娃慌慌张张地往山坡跑。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一看,糟了!连一只羊的影子都没有了。

就在他忘情地围埝堵水期间,淘气的画眉羊带着羊群爬上山坡,跑到东庄生产队的玉米地里吃庄稼去了。

东庄生产队的看山人站在塬畔喊破了嗓子,就是不见放羊人。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看山人下山把羊赶回了生产队,关进了羊圈。

东庄生产队的队长一听这事,告诉看山人:“先圈着,要保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消息,这下要好好整治一下西庄生产队。”

西庄生产队和东庄生产队是邻村,平时常因你村的羊吃了我村的庄稼,我村的驴啃了你村的树皮,你耕地时越了我村的地界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分歧。这次西庄的羊跑到东庄的地里吃了庄稼,东庄的人就不能轻易放过西庄。

狗娃找羊无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他硬着头皮给母亲说:“妈,我把

羊放丢了。”

母亲一听,气得浑身发抖,也不听狗娃解释,拿起个烧火棍就照狗娃打过去。

狗娃吓得转身就跑,母亲追赶不上,一生气把烧火棍扔了过去。狗娃回头一看,棍子像梭镖一样飞了过来。他快速地弓下腰。烧火棍“嗖”地一下从头顶飞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咣当一声掉到院子干硬的地上,然后又咣咣当当地反弹了几下,才平安落地。

狗娃的母亲气恨恼怒,又心疼可怜狗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进了屋,她坐在炕沿边哭边骂:“小祖宗啊,我上辈子造了啥孽,就遇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上次骂了队长,我给人家既赔礼道歉,又送东西的,好说歹说,才把你从禁闭室里放出来,你又给我惹麻烦了。你不知道张有理和咱家有仇啊?人家一直就想整咱呢。你可好,这次又把生产队的羊给放丢了,这叫咱全家人怎么活啊!你爸这个死货也不回家,你又到处给我惹祸,我一个人在家带着你们几个容易吗?”

她越哭越伤心,越骂越生气。哭了一会,便对站在门外的狗娃说:“娃啊,妈不打你了,你进来听妈给你说话。”狗娃被母亲的哭声搅得心都碎了。

要说狗娃的母亲,这些年带着七个孩子,确属不易。丈夫在外搞地质地貌调查,有时一两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遭人白眼受人欺负,生活过得异常艰难!

狗娃的母亲十六岁就嫁给了狗娃的父亲,十七岁生下狗娃的哥哥,十九岁生下了狗娃。

在狗娃的哥哥十二岁那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狗娃的母亲带着狗娃去参加生产队劳动。家里留下狗娃的哥哥照看家里和弟弟妹妹。狗娃的哥哥饥饿难忍,在家里乱翻,翻出了母亲存下的半碗苦杏仁。他把半碗苦杏仁全部吃了下去。待母亲回家后,发现菊香、狗链两个趴在炕上哭泣,狗娃的哥哥则倒在地上,嘴里吐出一摊乳白的杏仁水。狗娃的母亲一拉孩子,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气绝身亡了。狗娃的母亲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肝胆欲裂。她抱着狗娃的哥哥,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狗娃的母亲年轻丧子,伤痛至极。她两天两夜水米未进,油盐未沾,全身浮肿,脸色苍白。最后,狗娃的堂哥张自保得到消息,从狗娃母亲的怀里抱走了狗娃的哥哥,偷偷地埋在了山里偏僻的地埂下,一直不敢和狗娃的母亲说。

张自保见狗娃的母亲快不行了,不知从哪里偷了几个土豆煮熟,拿来给狗娃的母亲喂下,这才救下了狗娃母亲的性命。

后来,狗娃的父亲张世德终于回家了,进门听说狗娃的大哥饿死了,痛打了狗娃的母亲。狗娃的母亲不哭不言不躲闪,像个木偶一样痴痴呆呆地任凭张世德的责罚打骂。张世德打过骂过,伤心过后,便紧紧地抱住妻子,两个人泪如泉涌,哭作一团。心伤透了,泪流干了,张世德把只有十岁的狗娃叫到跟前交代:“孩子,你哥饿死了,你就是家里的老大,你也是个男娃娃,以后我不在家,你就要照顾好你母亲和你的弟弟妹妹……”

就是从那个时候,狗娃的母亲便落下了终身的毛病,不能干重体力活,无法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

狗娃当时还小。他不知道当时的中国大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让他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常带他去“社会主义大食堂”喝糊糊。到现在,狗娃一看到糊糊口里就不由自主地流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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