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贤见陛下有勉励之意,便又摇头晃脑道:“自古便有党争之祸。先元帝甫即位,便有了萧望之与史高的党争,其后又有石显的用事,终其一朝,皆处于朋党牵制中,不为虚言。近日听报淮阳王母私闯进京,与司隶鲍宣、前将军何武及御史大夫彭宣皆有照面。换言之,当是为淮阳王刘縯运智铺谋,效仿陛下当年入主明光宫故事。”
刘欣闻听大惊失色,遂拍案哑吼道:“朕还没死,鬼魅魍魉便都磨刀霍霍了。前有东朝一干宗亲欲举刘箕子,今又跳出个何武、鲍宣密谋力保淮阳王。尚有那何武弟子龚胜,左将军公孙禄又与之交好,阵容何其泱泱,何其赫赫煌煌啊!”说罢猛烈咳嗽不止,幸有御侍见状疾抻帕子过去,一口血痰便“噗”地一声掉落下来,宛若一朵腥红的梅花晕染在那浩渺寥阔的雪原之上,格外醒目。御侍女官见血痰悲悯欲哭,刘欣忙将手帕恨恨一团,用牙齿嗑出几个字来,“其心当诛!”
孔光闻听大司马董贤空口白牙,恐有罗织朋党之嫌,更可畏的是,天家竟会闻风怒从心生。如此任由事态蔓延,只恐那天字诏狱人满为患,朝中老臣也怕是所剩无几了。
孔光窥见天家鼻息加重,两眼暴突,分明是怒到了极点,疾佯作云淡风轻道:“依臣之见,所谓君子交好,乃小义,君臣之间乃大义,怎可同日而语哇!陛下也曾加恩君公,董君侯也曾举何武任御史大夫,若论朋党,你我皆是,任谁也逃不掉。至于说淮阳王母密会彭宣、鲍宣几人,姑舅翁婿,亲家走动在所难免。又因鲍宣、龚胜出自何武门下,王母私会虽有不妥,但君公为人,你我皆知,断不为奸人所用,祸乱当今。一面之词,伏惟陛下明察圣裁!”
刘欣见丞相抽丝剥茧,句句在理,便长长叹了一口戾气,哑声道:“何武、彭宣几臣子,朕还是相信的,倒是鲍宣,冒犯宰相,大不韪。代天巡陵乃国之要务,恶意盘剥,此风断不可长。来人,传中丞侍御史王崇觐见!”廊下有谒者听闻诏令,忙揖礼称喏领命而去。
渤海的天是阴嗖嗖的,林中的雾霾如影随行,以至连杂草丛生的小道俨不知归途。尚有一丝印象的话,翻过前面这座利刃般的丘壑,该是高城的老家了。
鲍宣伸臂竟展翅掠过丘壑,濛濛月华之下,那几间似曾相识的摇摇欲坠的茅草小屋,小屋周遭那陈旧得呈炭褐色的竹劈栅栏,以及那吱吱扭扭叩搭的竹门……又亲切地浮现在自已眼帘。鲍宣推开堂屋那龟裂的木门,隐约见二老高堂静静地坐在东厢床榻上,那神情,有茫然,有幽怨,有孤寂也有些许恍惚的惊色。
鲍宣疾回身插上门闩,却并未先去问候双亲,倒是发现门外似有一团令人不祥的东西,自丘壑落地起便一直幽灵般尾随着自已。见那团不洁之物正一步步靠近门扉,鲍宣恐它从裂缝钻入,便不由分说拔出宝剑,于门缝中穿刺出去,再抽,再刺,如此于惊悚中反复多次,未曾听闻幽物的残叫,却惊见整个破旧的门框剧烈晃动起来,接着便是整个草堂。忽闻堂间楹梁“咔嚓”一声,竟凭空折断,随之便是墙倒屋塌,草苫四散,烟尘弥漫,一场无虞之灾瞬间降临……
“郎君醒来,郎君醒来……”少君闻听夫君于梦呓中一声惊呼,便赶忙坐床沿来回摇动鲍宣身躯,见夫君微微睁开的,竟是一双濛濛泪眼,不由得心头一酸,伏在夫君怀中便哽噎起来。“少君,良人哇……”鲍宣擦把泪水折身坐起,轻抚少君那水滑如瀑的秀发,怅然若失道:“适才梦中回了老家,入土的父母仍居坐东厢,忽然间堂屋竟凭空塌陷……”说罢已是涕泪俱下。
少君疾上前来紧紧握住夫君的手,誓要把他从深渊中拽回一般,喃喃劝慰道:“郎君乃是心有所思,梦由心生罢了,切勿多念。如今的汉廷,是佞臣当道干臣旁落,郎君青葱而立之年,亦不敢上殿乞了骸骨。依我看来,便遂了静园明公之意,效法丞相,无为而治吧!”鲍宣惨淡地望了眼夫人,又无奈摇了摇头,遂披衣下床道:“我一儒学之人,自会解梦之法,主梦草屋塌陷,非是病魊便是主亡。少君呐,拿具服来,不屑多时,自有谒者通传于内。眼下你便收拾一番,带永儿直出后门而去,切莫回头,暂去淮阳躲避一时吧!有女婿淮阳王倾心作保,尚不致沿路乞讨流露街头。”
少君听罢早已是泪沾湿衣。她抽噎着将公服与夫君穿妥熨平,又将法冠左右扶正,方曳袖拭泪道:“少君不才,一生只能爱一人。愿予一世之真心,青丝始至白发,朝朝暮暮,与郎君生同寝,死同穴,大雁长情,从一而终,雌雄同体,生死不弃。”说罢便一头扎进夫君怀里,遂嚎啕大哭起来。
昼漏未尽,天地混沌。有徒吏自府门快速递报,言讲有中丞侍御史王崇奉诏命已至府署门外。鲍宣闻报便只身来到司隶府门,惊见门外人喧马叫,鬼影憧憧,一个个狱卒横挎镶玉环首腰刀,好一幅杀气腾腾的异端景象。
王崇见鲍宣已至门外,便仰首宣唱道:“陛下口诏!”鲍宣闻诏疾撩袍伏拜。王崇又道:“今遣丞相孔光代天巡狩南北辕陵,有司隶徒吏恶意阻拦,且横没车马,乃摧辱大汉丞相之罪,大不敬,着都船狱吏诣司隶府,缚肇事恶徒都船问罪!”王崇宣罢又躬下身段,蔼蔼劝道:“子都兄,带路吧?”
鲍宣听罢遂挺身而起,恼羞成怒道:“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先皇居桂宫太子时,尚不敢越绝驰道一步。继位始,有丞相司直翟方进,乘车随成帝巡狩甘泉,车驾于驰道正中行驶,被司隶陈庆劾奏翟方进此举僭越,遂车马充公。王子犯法与庶民同,循旧例施正法有何不公,岂能恶循那前朝赵高,指鹿为马么?”
王崇见鲍宣一脸正气,也无有辩驳之辞,只暗哑复劝道:“子都兄为何迷悟一如呢?司隶乃监察百官不法之事,必为天家亲腹之人。如今陛下信你不过,黑白皆罪哇!再论你与我上官彭子佩,皆是淮阳王藩属亲家,此番遣我前来,必有以夷制夷之谋篇呀!能忍且忍,万勿引火烧了自身哪!”
鲍宣听罢王崇之言,遂高声回道:“黑白不分,紫薇不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诬捕忠直志士,臣不得不违!”说罢折身回到府内,呵令门官:“掩门!”背手便折回了燕居听声之地。
少君见夫君气鼓鼓回了内阁,情知已到了日暮途穷之地步,却又无所适从地曳袖沾起那两汪盈盈欲坠的清泪来。
鲍宣见夫人伤心欲绝的样子,又不忍据实以告,便悲怆地于暖阁内蹀躞两步,方愤慨吟唱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双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一曲《留别妻》,两泪湍如溪。少君闻听夫君那情意绵绵的日暮挽歌,又望见阁外那月华如水,繁星粼粼,冬日的夜色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一股暖流,油然而生……
鲍宣见少君抿嘴品泪,那羞答答碎步盈盈趋来的模样,娉婷袅娜,楚楚动人。遂悲喜交加地扯掉法冠,不顾一切地迎上前去,盈盈泪目,甜甜笑意,交颈相拥,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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