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目子和白锦绵张罗着去取人参汁,容平也出去准备粥食。
古阳去厅堂里坐下,发现茗兮也在那里,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茗兮略想想,说道:“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心肠好,我可没那么好心。”
古阳摇摇头:“自保没有错,战场上的心软是愚蠢的。”
他顿一顿又立刻补充:“但我们,毕竟还没上战场。”
“战场已经在眼前了,你不想看见罢了。”
“如果那里真有战场,我也不想走上去。”
“人家已经追到面前,就算你不上去,他们会自己退吗?”
古阳语塞。
茗兮接着说:“仙山和魔都让你选,你选哪个?”
他没去过魔都,古阳没去过仙山,可这个问题和去没去过没有关系。
古阳沉默。
茗兮自然知道他的答案,又说:“权势之争便是党派之争,不站队意味着两面受敌,你再不愿意,也得选一边。”
他站起来,作势要走,话已说完,到底辈分摆在那里,他偶尔也想端端架子的啊。
“如果,我哪一边都不站,我连战场都不想上,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古阳看着茗兮的背影,轻声问。与其说是在发问,更像是在自省,自嘲。
“如果是,你是不是就要去死?”
古阳笑了:“死亡于我,好像一直有些困难。现在,似乎更困难了。但是,活着是好的。”
“所以?”
古阳看见整片光秃的树林,是落了叶的梧桐。
“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茗兮,我在草原出生长到十五岁,但落花蹊才是我的故乡。”
茗兮心头一沉,想到了那把插在金将军坟头的长刀,落花蹊的风再冷,落花蹊的山再荒莽,落花蹊的天空再阴霾,那把金刀也依旧孤直地站立着,熠熠生辉。
他们是古阳的亲人,朋友,老师,知己。
某个意义上来说,比他这个血亲还要亲近。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只知道他给我起了名字。我不知道他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但至少应该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希望我消失不见。”
茗兮对着虚空重重的叹了口气,“除了你母亲,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是非常喜欢你的。”
古阳有些意外,又有些窘迫,他尴尬地笑笑:“是吗?”
“当然,所以我不会反对你为他们报仇,但我要提醒你,他们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就是了。”
古阳愣了愣:“你果然是长辈。”
茗兮吸吸鼻子:“我本来就是你长辈。”他转身回房了。
等到他的背影拐进长廊看不见了,古阳才收回目光。
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药香,人参汁原来是这个味道的。
古阳静静地回忆着魔都的那场战役。
茗兮说得对,他只是孤勇和发疯罢了。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开始憎恨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是个普通人。
他要做到的事,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的。
他将脸埋入手掌。
和魔生说得一样,从东边进入的这条山路平坦安宁,成片成片的树林一一穿过后,便于落日前到达了那个洼地。今夜要在此停歇了。
再怎么靠近南边,冬日的夜晚还是冷的,尤其是深山重林之中。五目子和白锦绵过来告知大家郑平的伤势已经稳定。魔生显然和郑平交情不浅,却半日都未曾过去探望,可见对这两位少年和容平的照料很是放心,因此只需专心警戒就好。吃过晚饭,容平去沐浴,古阳和茗兮便识趣地下车回避。车内空间旷达房屋不少,但从外面看这毕竟只是一架车辇,他们下意识地认为需要离开比较妥当。五目子和白锦绵纯粹觉得想要下车放放风,他们习惯露天席地的自然环境,闷困于狭小的室内十分难受。魔生笑眯眯地也跟着下车,仿佛夜晚的来临预示着可以放松警惕。
明月当空,重山寂寥,夜风吹来万籁俱静的祥和。四下漆黑,面对面站立也看不清表情,只有月光照到的地方,才有一星半点幽微的光色。月华如洗,星辉清冷,五个人静静地站着,一时没了言语。
月光如霜,星光如水,各自的心只有各自明白。
许久,许久,风声凄凄,九头鸟闷声一哼,吓走了飞近的夜枭。
白锦绵望着重山的轮廓,轻轻叹了口气:“我想念我的大山了。”
众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仙山。
能够回答他的只有五目子,于是他说:“我也是。”
剩下的三个人无家可归,只好沉默。
“可惜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不像你,还有牙青爷爷。”白锦绵哀伤地说。
“牙青爷爷不是我的家人,是像亲人一样的人,我的父母也都不在了。我娘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你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吗?”
“我爹说想娘的时候就看看月亮。”
“为什么?你娘在月亮上吗?”
“我不知道,但每当看着月亮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没那么哀伤了。”
众人下意识地都抬起了头,古阳也没有例外。
“听说,人朝有个传说,月亮上住着一位漂亮的仙女,她养着一只兔子。”
古阳心头一跳。
茗兮说:“那是个神话,骗人的。”
“有人信就是真的,没人信就是假的。我是相信的。”白锦绵略带抗议道。
“为什么?你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天上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你又没在地下埋那么多年,怎么知道埋在地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呢?”
茗兮冷哼:“反正我没在地下埋过,只好随便你说了。”
“哈哈哈。”五目子先笑了起来,然后古阳也笑了起来。
魔生闭上眼睛:“今天的月亮真是亮啊。”
“可惜不是圆的。”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容平撩起车幔念道,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不是满月有什么关系,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五目子点头:“这倒是,我在仙山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朋友。”
“我也是。”白锦绵附和。
冷冷的月光洒在容平僵硬的笑容上:“出门三年,我也是头回遇到这么多人,要是有女孩子的话就更好了。”
魔生看着她被月光点亮的眼睛,有点意外她居然会在意这件事。
茗兮问:“有女孩子的话怎么样?”
“说悄悄话啊。”容平直白道。
“你也会有悄悄话?”
容平回答:“当然有,容平也是女孩子。”
魔生伸手摸摸头顶:“哦哦,是啊是啊,我们可要好好记住。”
“容平姑娘,也是想家了?”古阳问。
“容平一直很想家,可是既然回不去,想了也没用,就当做不想吧。”容平坐在车辕上,来回晃动双脚。
小山安静地趴在地上打呼,听见容平的说话声抖了抖耳朵。
九头鸟和它似乎找到了相处的方法,惬意地立在它宽阔的背脊上梳毛。
“你爹娘也会想你的。”
“容平也没有见过爹爹。”
茗兮插嘴:“这里没爹没妈的人倒是挺多的。”
“但是娘说,总有一天,容平会见到爹爹的,娘不会骗我。”
夜深后的风渐渐大了起来。
洼地里死静死静,仿佛什么也没有。
“早些休息吧。”魔生嘱咐大家。
“明天会下雪。”容平小声说。
“这你都知道?”五目子佩服地看着容平。虽说动物都有预知自然变化的本能,身为灵蛇的他多少也察觉到了天地气息的变化,但并不能说得如此肯定。
“嗯,非常大的雪。”附和容平的是白锦绵。
五目子推推他:“你怎么也知道?”
白锦绵无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我是活了千年的人参啊。”
好吧,五目子翻个白眼。我年纪小,我不懂。
魔生的表情变得很严肃:“真的?”
茗兮听出他语气的变化:“下雪又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古阳:“如果积雪过深会影响我们的行程。”
“可你不是说碑吉山终年不会积雪啊。”
魔生点头:“我是说过,那是因为这里从不下雪。”
“从不?”
“从不。”
魔生的目光一一拂过远处重山的起伏轮廓:“容平说会下,就一定会下。”
“能够改变气候的……”他循着黑夜的身影遥望北方。
“追雷道人?”
“他还不成。逆天之行,只有悖天之人才做得到。”
茗兮奇道:“他不是真正的仙人吗?”
魔生叹气:“若是真仙人,怎会推落你?”
茗兮想起那人冰雪般的皮肤,天人般的面貌。
“终究是容不下。”
魔生指的是鹤尘一事,也是追雷道人的事。
“这么远?”
魔生的语气里参进了笑意:“仙人俯瞰众生,自上而下,何来远近!”
“容平,你可有办法阻止这雪?”
容平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雨雪乃天地气象,容平没办法。但化雪可以试试,小九有火,若还要多些火,容平也有办法。”
“不如连夜赶路。”茗兮提议:“下雪前,能走多远走多远。”
“这片洼地里有灵物,夜间是它活动的时间,我们只能在白天通过。”
“绕道行不行?”
“无道可绕。”
“直接飞越也不行?”
魔生沉吟:“说了不能在晚上通过,夜间灵物苏醒感官敏锐,怕是要生灾祸。”
古阳一惊:“这么可怕?”
容平、白锦绵、五目子同时点头:“很可怕。”
“那是个什么东西?”
三人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
五目子搔搔头:“总之,感觉很不好。从天黑开始,似乎能听见有个大家伙的呼吸声,而且现在越来越清晰了。”
魔生也没有解释,只是嘱咐容平说:“天亮前喂饱小九。”
大家怀着忧虑又有些忿忿不平的心情回到房里各自歇下。
古阳没有去睡,他站在长廊里推窗望月,夜风一阵一阵刺痛面颊,毫无睡意,胸口又隐隐疼痛着。
仙人之力,委实如此强大吗?
他有种想要对着沉沉无语的夜空大喊大叫的冲动。
夜色里只看见墨色的山。
碑吉山岭间,他和这辆无所不能的王母辇车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星空下,月华里,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一个存在。面对黑夜,都无能为力。
于是,他依然还是去睡了,并在躺倒的瞬间失去了知觉,直到被一种无以复加的安静吵醒,那种绝对的安静里有股沁骨的寒冷,连王母辇车的神力也挡不住它的侵袭。
四周一片冻结的凝滞,天空消失不见。
古阳披衣出门,透过长廊的窗子一眼看见的便是满世界刷白刷白的鹅毛大雪,仿佛已经将一切埋葬在它的洁净苍白之下。
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仙人之力,这场雪从寅时便开始下,容平也不算说错,但这时辰的确是太早了些。
辇车的轮子已经看不见,埋在雪中的车身好像是轿子的半截,细小的雪花和融化的水珠正从窗缝里渗漏进来,蜿蜒成条条湿痕,落在地板上。
许久不曾感到过如此刺骨的寒冷,这陌生的熟悉感让古阳胸口一阵作呕的烦闷。
落花蹊的雪蛮横,草原的雪暴戾,但仙人施布的雪更为霸道和不屑。
更早醒来的容平、五目子、白锦绵和魔生已经在站在雪地里商量脱困的办法。
他和晚一步出来的茗兮撩开结霜的车幔时,正听见五目子生气地说:“这就是仙人的作为吗?”
白锦绵小声咕哝:“还是土里最暖和,站在地上冻死了。”
魔生问容平:“只能让小九来试试了。”
容平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把油纸伞递给古阳和茗兮。
说来神奇,撑开伞就感觉风雪顿消,温度也上升不少,可见伞下是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古阳和茗兮赞叹不已。
“逍遥伞下只有逍遥,”魔生笑说,“阎王真是有钱人。”
容平唤出小九,九头鸟自有丹火不畏风雪,它似乎非常不满有人给自己增加差事,于是九头齐出放声嘶叫。火焰像暴风,所到之处,风雪消弭,一条窄窄的可供王母辇车前进的道路便开劈出来。只是化雪成水,泥泞不堪,这一日怕都要在潮湿的泥地上行走。小山发现自己跑不快后,闷闷不乐地摔着尾巴掸去雪花。
魔生坐在车头,容平坐在小山身上给他打伞遮住漫天飞絮。小九走在最前面开路,雪堆和火焰展开了持久的纠缠和争斗。速度很慢很慢,只比步行稍微快一些。五目子不惧寒冷便坐在魔生旁边很快被雪花覆盖,像是穿上了一件雪衣。白锦绵畏寒,干脆回去房里照顾郑平吃药。郑平知道下雪后,只是淡淡的对白锦绵说让他加件衣服。
古阳和茗兮本想撑着伞走一走,不料伞能遮挡风雪却不能护住鞋袜,两个人的鞋子、衣摆不一会就被烂泥浸湿了。
“还是回车里吧。”魔生说。
两个大男人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又感觉此时此刻,自己不再给他人添乱已经是在帮忙,于是古阳收了伞还给容平带着歉意说:“多谢。”
容平接过伞,摇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
茗兮闻言皱起眉。他仔细端详容平在风雪中依旧整齐精神的艳丽面容,想起初次见她也是在下雪的时候。她不畏冷暖,不屑风雨,不论是外观还是身心都不被环境左右,得天独厚异禀超群,心中兼有安宁的小世界,真正无惧无忧。
他突然有些羡慕,在恶劣天气的胁迫面前,还能维持十二分体面的这些伙伴。
枯寂,寥落的一天,只有飞雪,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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